問

男人貓腰前行，掐着掌心轉移痛感。腳步聲隨着巨蟲行走的節奏移動，巨大的機甲踩落在滑膩的蟲網上，僅留下淡淡的印子。

九百米，八百米……

寧鋒小心靠近，終於，他進入了機槍的射擊範圍。左右看了看，他在距離領主最近的地方佈置了好幾顆脈衝蜘蛛地雷。

期間有許多子蟲路過，但沒有發現刀鋒的存在。

儘管蟲子數量很多，可全是低階的子蟲而已。至於七八級的蟲獸，則全部蹲在距離領主的最遠處。

高階異蟲所在的地方，居然沒有一隻偵察蟲？

驀地，寧鋒腦中閃過了“請君入甕”四個大字。

不過來都來了，不拿點東西走，可太不夠意思了。撩撩額頭汗濕的黑髮，寧鋒舔舔嘴角，迅速放置好陷阱，再次靜悄悄的潛伏過去。

六百米，五百米……

越是接近目標，腦海的聲音就越發清晰。

【他會來救人嗎？】

【會的，肯定會。】

【那個人最重視這人了。】

【他肯定會來的。】

……

那個人？

它們說的是誰？

雙手緊握成拳，寧鋒感到自己的手心一片潮濕。

他覺得今天的一切都脫軌了，從進入石道開始，所有事情都顯得那麼怪異，那麼不正常。他們所有人的行為都被人揣摩透，就像預先寫好的劇本，按照既定的劇情演下去。而幕後的導演，正在悠哉看戲。

那此刻他潛伏在這裏，對方也預測到了嗎？

寧鋒盯着滾圓的肉球，冷汗涔涔的從額頭淌下，劇烈的疼痛讓指尖有些抖。他咬咬舌尖，強打起精神，小心翼翼的挪動腳步。

四百米，三百米……

終於，寧鋒進入了採集的有效範圍。

他收起雜亂的思緒，屏息凝神，穩穩的舉起機槍，就在他扣動扳機的那一瞬間，喬希突的抬起頭來，直直望向他——

【啊，你來了。】

寧鋒聽到一個聲音，帶着低低的訕笑，就像是千針在他的心頭攢刺一樣。

什麼？！

他臉色驟變，腦中一片空白。

嘭！！

能量噴濺，眼看就要穿透眼球，轉眼卻被一層透明的薄膜擋住。領主瞳孔一縮，發出刺耳的尖嘯，而後緊緊閉合。

“救命！救我！！”忽然，喬希凄聲大叫。

下一刻，守備的群蟲似是收到驚嚇，從各方一涌而上。

“嘖！”寧鋒就地一滾，躲過數道攻擊，大吼一聲：“區隊！！”

“呿！沒本事充什麼胖子？”區景山鐵臂一掄，數發脈衝手·雷在洞穴內應聲爆炸。趁着異蟲被震得暈厥，他扛起火·槍往門口掃射。

大批異蟲被燒成焦炭，其餘的蟲子頓時被引了過去。寧鋒再次隱身，機體敏捷的竄起，拔起光匕朝觸手狠狠一抹。

觸鬚顫抖着揮舞着，被偷襲的領主高聲嘶鳴，其他異蟲一聽，連忙丟下專用機沖了過來。

不自量力。

嘴含蔑笑，寧鋒的手指在操作台上跳躍着。

轟！！

一聲巨響，掩埋的蜘蛛地雷撞向目標，數不清的異蟲被砸成血肉模糊的飛霧，就連體型碩大的刺蛇也被炸得支離破碎。在恐怖的劇痛中，怪物噴出了一大團毒針，像雲一樣朝四面八方飛去，刺入了正在沖向刀鋒機甲的異蟲身體裏。

寧鋒在群蟲中左右突擊，不斷射擊裝填，整個洞穴回蕩着震耳欲聾的槍聲和恐怖的爆炸聲，躍動的火星嘶嘶作響，空氣中充滿了辛辣的硝煙。

然而領主非常狡猾，每當察覺男人要突出重圍時，它就會把喬希扭到前方當肉盾，並有數不清的異蟲撲上來替它擋子彈。寧鋒眼睜睜的看着領主數次曝露在槍口之下，又數度被迫偏移槍口。

一時間，戰況陷入了膠着。

相比起戰鬥機甲，專用機的處境就有點難了。

由於體型笨重加上缺乏有效的對抗手段，即使區景山已經拼盡全力規避攻擊，但機體還是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損傷。

“你好了沒！？”他邊轉身換彈夾邊大聲吼道。

“別催！”寧鋒一腳踹開試圖撲上來的蟲獸，準備發起突擊。

驀地，腦袋猛的眩暈，像充足了氣的氣球，漲得快要裂開。他一個趔趄，瞬間被礙事的菌膠裹住了腳。

“唔！”連忙支起手，他才沒有把臉直接磕到屏幕上。

“你在搞什麼？！”區景山怒吼。

“知道了！”寧鋒狠一咬牙，對着前方一通掃射，踩着屍骸沖向領主。

就在這時，光腦的通訊器響了。

寧鋒怔了怔，轉眼被一隻子蟲啃住了腿。

是尹北辰的私人通訊。

一槍崩掉了蟲子，他深吸口氣穩住呼吸，才按下按鈕，“啊呀，小辰辰你可終於打過來了。”

可對面只傳來了詭異的沉默。

“小辰辰？”

在作戰期間，為了快速匯總各種戰場信息，尹北辰把通訊直接接入了諾拉號的指揮中心，導致寧鋒的“小辰辰”在所有星艦里迴響，現在要斷開連結已經來不及了。

尹北辰：……

“沒事。”冷眼掃了掃旁邊強忍笑意的艦長，尹北辰擰眉吸了口氣，“你那邊情況如何？”

“要是你能早一分鐘打來就好了。”寧鋒邊閃躲邊苦笑。

“什麼意思？”尹北辰半眯了眯眼。

男人正要啟唇，驀地，腦海響起了滑膩的蟲語。

【聽，通訊來了，來了。】

【噓，小聲點……】

蟲族在偵聽！

寧鋒登時抿緊了唇，一腳踹開異蟲，慢悠悠的道：“就是挺好的，我和區隊在領主的愛巢裏面待着呢。”

“領主？你們私自行動？”尹北辰聲音不悅。

“當然——沒有。”寧鋒玩味的笑笑。

男人這種語氣，尹北辰自然是不信的，不過作為指揮官，相信對方不會幹出太離譜的事。他沉默片刻，“地面部隊受襲，支援——”

“對了小辰辰，我懷疑毒爆蟲在諾拉號上下了崽。”寧鋒趕緊轉移話題。他咽下喉頭翻湧的血，努力維持着語氣平穩，“你最好別亂開炮。”

毒爆蟲？

尹北辰眼中閃爍着寒光。

毒爆蟲會釋放大量地嗪，一旦接觸光子炮之類的超能量物質，就會引發巨大爆炸。當然也可以等地嗪散去再動手，可時間拖得越久，變數就越大。

更何況，蟲族手中還有人質。

“喬希呢？”他又問。

【果然，他最重視這個人了，嘻嘻……】

【要不弄點慘叫聲吧？】

【好，慘叫聲，慘叫……】

下一刻，鋒利的針刺在皮肉上緩緩切割，原本已無力的喬希皺起臉，痛苦的哀嚎着，“嗯啊！好痛……北辰救命！！”

寧鋒臉皮一緊，低頭錯開刺蛇的針刺，立即大聲掩蓋過慘叫：“啊呀，一上來就問小情人，也不關心關心人家，真是讓人傷心。”

興許是男人的語氣太過輕佻自然，指揮室竟沒有一人聽出端倪，反倒投去了戲謔的目光。

尹北辰臉色不虞，冰冷而又緩慢的道：“不要再說廢話，“你的任務是保護喬希的安全。”

【那傢伙好可憐，都這樣了，他還關心別人。】

【這是不是人族口中的舔狗？】

【舔狗，嘻嘻！】

寧鋒呼吸一頓，忽然感到腹中劇痛。

要你們多嘴！

他目露凶光，射出密不透風的彈幕，把這群剝皮蟲打成了肉醬，語調中包含着難以察覺的憂傷，“知道，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沒忘。”

“唔！北辰，北辰……”

就在這時，吊在中央的喬希發出一聲悶哼，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臉上隱隱發青。只見絞纏在他身上的觸鬚緩緩收緊，一根小臂粗細的針刺，抵在了咽喉的位置，漸漸滲出了猩紅的血。混着蟲族的殘骸，糊在身上顯得楚楚可憐。

寧鋒靜靜的凝視着這個柔弱的男子，腦海中閃過了過去的種種。他甚至認真的思考，要是這個人消失了，尹北辰會不會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但很快，他就否定了。

即使沒有了喬希，那還是會有□□，李希，王希……

尹北辰會喜歡任何一個人，除了他。

就算他這人再怎麼好，優點再多，可是對方不喜歡他，這個缺點，他永遠也改不了。

永遠。

一絲藍血自嘴角冒了出來，寧鋒冷靜的拭去血漬，大口咽下了帶着酸味的血，那味道令人作嘔。他並不覺得悲傷，但又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

麻木，這是麻木。

腦中千迴百轉，實際上只持續了數秒。

寧鋒輕笑一聲，一肩膀撞開了異蟲大張的嘴，磕掉了數顆牙，舉平機槍懟着蛇形怪獸的臉瘋狂攢射。兇悍的火力壓制之下，異蟲扭曲發抖，掙扎翻滾，男人冷眼看着，眸底掠過了不起眼的快意。

終於，猛烈的槍擊聲引起了尹北辰的警覺。

“你那邊是什麼聲音？”

“沒什麼，空氣凈化器壞了。”寧鋒嬉皮笑臉。

吼！！

話音剛落，數只體型龐大的怪物同時沖了過來。巨鐮般的大爪發狠揮砍，刀鋒機甲獨木難支，頃刻就被領主的觸手卷纏扭緊。

“寧鋒！”區景山急得大吼，操着火·槍就要衝過來，卻在對方一個戰術停止手勢中定在原地。

快速關掉了小隊頻道，寧鋒指尖在按鍵上飛馳，嗓音倒是輕鬆自在，“你那麼關心別人，我吃醋了，就打算開着透透氣。”

尹北辰淡眉緊皺，眼角帶着暗怒，“我說過了，不要再——”

“噁心的話嘛，知道知道。”寧鋒拖長了音，高舉槍托猛砸蟲頭，呼吸有些凌亂。

【原來他自己也知道噁心。】

【真不要臉。】

【那人明顯不喜歡他，還貼臉上去。】

【嘻嘻，舔狗。】

手下的動作滯了一下，周遭的蟲獸立即撲了上來撕咬機身，發出咔咔的聲響。寧鋒嘴角動了一動，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

“我也想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心跳驀地停了一秒，像是過一陣陣暖流，尹北辰愣了一下，眼底掠過一縷看不懂的情緒。

喜不喜歡……

碾了碾發燙的指尖，他啟唇正要說話，餘光瞥見眾人正一眨不眨的盯着這邊，頓時抿緊唇角，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深吸了口氣，勉強壓下莫名的感覺。

沒有聽到對面傳來任何回復，寧鋒心道果然如此。他想笑，可嘴一張開就像有火焰伸出來，忍不住吐出一口藍血。默不作聲的擦掉了操作台上的血漬，他看向喬希，又垂眸凝視着手臂。

只見蜜色的手臂上，青筋暴現，血管裏頭埋着一顆顆圓形的異物，隨着呼吸快速蠕動，就像密密麻麻的蛆蟲。它們每鼓動一下，就會傳來錐心的劇痛，如針尖一樣扎在身體的每個角落。稍一觸碰，那疼痛更是直衝太陽穴。

眼前的世界開始模糊，開始錯位，寧鋒無聲的喘息片刻，笑嘻嘻的問。

“小辰辰，如果我救了這傢伙，你會愛上我不？”

尹北辰怔了怔，察覺周圍的人員又安靜了一瞬，登時眸光凜冽。他從牙縫裏冷冰冰的拋出幾個字，“寧鋒，我沒空跟你開玩笑——”

“我沒開玩笑！”寧鋒沉聲大吼，沉默了數秒，輕聲問道：“會嗎？”

艦橋靜了一瞬。

噗嗤！

不知是誰笑了出聲，還有個不怕死的吹了聲口哨。指揮室的人個個一臉玩味，等着看熱鬧，甚至小聲討論起寧鋒過往啼笑皆非的示好，以及數不勝數的“失戀史”。

尹北辰微微垂下睫毛，眉眼之中不含半點溫度，深黯的眼底充滿了鋒利的怒意。

又來了。

又是這種輕佻的語氣，又是這種弔兒郎當的態度。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有心情說這種話！

感情在他眼裏，到底算什麼？

不知所謂！

視線慢慢往下移，先前急促的心悸瞬間冷了下來，尹北辰感受到的都是背叛，一種莫名其妙的侮辱。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最讓他憤怒的是，自己剛剛竟還有一絲喜悅！

手早已緊握成拳，灼熱的怒火竄了上來，甚至比前幾次都要來得猛烈。尹北辰聲音低沉，卻帶着銳利的尖刺，直擊人心。

“等你死了之後。”

聞言，寧鋒眼底的情緒劇烈一顫，抓住操控桿的手攥得死緊，身上那副渾不在乎的架勢再也維持不住。喉頭一緊，他再也忍不住頭暈目眩，一口鮮血狂涌而出。

【哈哈，拒絕了，當眾拒絕了！】

【丟臉，好丟臉！】

【他都不要臉了，還怕什麼丟臉？】

【舔狗，嘻嘻……】

嘶！！——

蟲族從身後圍攻上來，淹沒了刀鋒的腳，堅硬的外殼發出嘎吱的哀鳴，眼看就要撐不住了。

一道藍色的血沿着嘴角緩緩滑落，寧鋒沒有去擦，任由血污滴滴綻到操控台上。緊瞅着光腦上的【尹北辰】三字，他抿緊唇角。最終，所有情緒化為了一聲笑——自嘲，無奈，沉默而悲傷。

倏地，寧鋒咧開一口白牙。

“一言為定。”

呲啦一聲鈍響，刀鋒的一條腳踝被強行絞斷。頃刻間，機艙內紅光大現，響起了一連串刺耳的警報聲。

【警報！偵測到右下肢嚴重損毀！】

【警報！傳感器電壓過低！】

……

尹北辰神色一凜，“怎麼回事？”

然而回答他的，是寧鋒直接切斷的通訊。

他怔了怔，立即回撥過去。

【您好，您所撥打的頻道已關閉。】

……

霎時間，指揮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聽到了那聲警告，但皆是面面相覷，很快又埋頭認真監測戰況，沒有人敢多問一句。

冰冷的提示女聲在艦橋中機械重複着，屏幕上通訊中斷的紅色感嘆號，映射在白皙的臉上，描出一層腥紅的光邊。尹北辰怔怔的站着，心跳震如擂鼓。

“……寧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