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景帝壽宴在五月末,提前半個月,分佈在各個星球的貴族早早聚集在了帝都星。
議政廳里,幾位大臣正激烈地討論着。
景佑坐在首位,望着面前的地圖,沉思不語。
就在昨天,帝國派往聯邦的間諜秘密傳回消息——聯邦中一位舉足輕重的大人物疑似去世了。
聯邦最初建立時,八個建參與立聯邦的家族瓜分了聯邦的權柄,經過幾百年的興衰起落,最後剩下的只有三家。
這三個家族位於聯邦權利中心、佔據着聯邦大半的權利,將整個聯邦牢牢控制在掌心裏。
而這一次死去的,正是三個家族之一的,威廉斯特家族的家主。
早在幾百年前,聯邦一位傳奇科學家研發出基因編寫技術,大大延長了人類的壽命,這位家主就是基因手術的受益者。
根據帝國獲得的情報,這位家主足足活了五百年,堪稱是聯邦活歷史。
他的去世極大地振奮了帝國。
永生是人類永遠的追求。
早在五百年前,聯邦和帝國同時研發出了能使人生命延長的技術。
聯邦是基因手術,而帝國……則是永生。
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很多人卻清楚,這是事實,帝國曾一度掌握了讓人永生的訣竅。
可惜的是,兩百年前帝國內亂,傳說中的永生技術永遠埋葬在了那場混亂之中,而聯邦的基因技術卻得以留存了下來。
到今天,聯邦的人均壽命已經大大超越了帝國。
這對帝國而言,無疑是極為不利的。
長此以往下去,在星域領土爭奪的戰場上,聯邦會逐漸佔據上風,牢牢壓制住帝國。
這兩百年來,帝國在基因技術上投入了天文數字,奈何科學的發展不是靠金錢堆積就能成功。
一項跨時代技術的發明,背後往往是無數的付出,是驚人的天賦加鍥而不捨的努力,而帝國沒能等來屬於自己的天才。
而現在,帝國看到了一線曙光——
威廉斯特家族的家主已經是人類之中站在金字塔頂端的存在,可是連他都沒能活下去,說明聯邦的基因編寫技術並不是完美的,它也存在缺陷,人類最終還是會死去,無法真正實現永生。
不過景佑目前並不關注這件事。
他比較關注的是,威廉斯特家族的家主死去,聯邦必定會陷入一段時間的內亂。
如果能利用好這段時間,在聯邦處理好內務、再次集中力量對付帝國之前,說不定……他就能徹底解決帝國內部的問題。
比起虛無縹緲的永生,實際的穩定更重要。
幾個大臣還在吵的臉紅脖子粗。
一派主張再度開戰,趁着內亂佔據更多疆域。
另一派則主張和聯邦和談,話里話外無非是想趁火打劫撈些好處。
至於是什麼好處……
當然是聯邦的基因編寫技術。
景佑指尖一寸寸拂過聯邦的星域圖,低垂的眸子裏掠過一抹暗芒。
父皇的身體已經一天不如一天了,如果能得到……
“永生……不是神賜的禮物,是潘多拉的魔盒,帝國前身已經用……咳咳……用血的教訓證明了這件事,聯邦也走在這條老路上。”
“永生很好,但是……坐在皇位上的,不能是個長生不死的怪物。”
父親握着他的手殷殷叮囑的場景和父親最終死去時的場景不斷在眼前交織,景佑眼底的陰霾越來越重。
忽然,一道清冷的嗓音迴響在他耳邊——
“這場戰爭打了三十年,已經觸及到了國家的根本,無論是帝國還是聯邦。”
“現在還只是AI機甲,等到機甲損耗殆盡,能源枯竭,就會有無辜的平民被迫踏上戰場,等到那時,就是真正的不死不休了。”
那個初到帝國,自己尚且身處囹圄的青年眸中浮現起几絲懇切,仰望着他。
“太子殿下,收手吧——”
“不要讓戰火繼續蔓延下去了。”
“…………”
景佑強迫自己收起念頭,像是從墜入深淵的神智找回了一絲清醒。
他繼續把注意力集中在即將到來的事上。
“這件事稍後再議。”
眼看幾個大臣要爬上桌子指着對方的鼻子吵架了,景佑終於開口。
一個臣子按捺不住,站起身來:
“殿下,時機稍縱即逝,怎麼能稍後再議,依臣的意思看,我們必須儘快做出決定!”
“哦?”景佑掀起眼皮,視線一寸寸從對方佈滿了褶子的老臉上掃過,“那依你的意思,我現在該怎麼做?”
“——你來教教我?伯森大人。”
誰敢說自己能“教太子做事”,那人從激昂的情緒中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冷汗瞬間打濕了後背,吶吶說不出話來。
“既然伯森大人沒有意見,那就我來安排了?”
沒人敢說話。
景佑收回眼神,看向在座的另一個人。
“父皇壽辰要到了,一切事宜以壽辰為重。雨森將軍,你負責帝都星的防衛,這幾天注意加強防範,再確認一遍來往賓客名單,明天之內發給我。”
雨森道:“是。”
“江陵將軍,你負責接待聯邦來使,明日就啟程前往邊疆吧,這段時間要辛苦你了。”
江陵道:“是。”
“修斯特……”
景佑有條不紊地把任務佈置下去。這些是早就安排好的,只是又強調了一遍。
等到討論結束,已經是傍晚了。
景佑站起身,淡淡道:“今天辛苦諸位了,回去休息吧。”
他當先走出議政廳,快步朝着皇宮中心走去。
——那裏住着整個帝國最尊貴的人。
景佑的父親,帝國的皇帝陛下。
自從接管帝國以來,景佑經常忙碌到深夜,景帝身體一天比一天差,時常在昏睡。
說起來,父子倆已經很久沒見過了。
景佑走的是皇宮內的通道,沒走大門,直接到了景帝的寢宮門口。
他還沒進去,隔着花園,遠遠望見一個男人站在大門外,和守門的侍衛說著什麼。
景佑看清他的臉,不由皺起眉。
那是個年輕男人,金髮碧眼高鼻樑,長相頗為俊俏,一頭燦金色的長發披散在腦後,鬆鬆垮垮地束成一束。
那不是……科羅爾伯爵家那個疑似和左珩糾纏不清的小兒子?
景佑停止腳步,想了想,從通道返回,重新換了條路,朝大門走去。
幾個侍衛連忙跟上。
景佑走到大門口時,那人正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忽然聽見腳步聲,抬頭一看,連忙躬腰行禮。
“諾蘭·科羅爾參見太子殿下。”
景佑輕輕頷首,並沒有停步,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諾蘭沒想到他是這個反應,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他是科羅爾伯爵的幼子,在艾琳娜星向來是眾星捧月的存在,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被人直接無視,看都不看一眼的情況。
一旁的侍衛卻見怪不怪,整齊地躬身行禮,心底還有些納悶殿下今天為什麼不直接進去,而是繞一圈過來走大門。
眼見他要離開,諾蘭有些急了,忙提高了音量喊道:“殿下,請您稍等!”
景佑停下腳步,回過頭,眸光冷淡地看着他,“什麼事?”
因為要見外臣,景佑穿了一身正式的制服。
制服是黑色,肩頭用金線綉着帝國圖騰,腰身收束,顯得身材格外挺拔,居高臨下看過來時,皇太子威儀盡顯。
諾蘭心中的不忿變成了忐忑不安,說話時聲音不自覺弱了幾分:
“聽聞陛下身體不適,家父有幸得到一味藥材,特地讓我送來。”
他匆匆忙忙地拿出一個盒子,捧着遞到景佑面前。
盒子雕工精緻,光是木材和盒蓋上鑲嵌的寶石就價值不菲,更別提裏面的東西。
景佑沒有伸手去接,不動聲色道:“是嗎?那還真是有心了。”
他示意身後跟着的侍衛:“辛苦你走這一趟了,藥材交給他們吧。”
侍衛長接到他的眼神,走過去,朝諾蘭伸手,“您將藥材交給我吧。”
諾亞下意識看向景佑。
景佑目光冷淡,不見喜怒,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半點沒把他放在眼裏。
諾蘭心下猛的一跳,一瞬間只覺得如芒在背。
他的嘴唇動了兩下,最終還是沒能說出話來,只能任憑侍衛取走了他手裏拿着的盒子。
“還有別的事嗎?”景佑問道。
“沒……沒有了。”
景佑點了點頭,收回目光,朝大門走去。
他專門繞路,只是想看看這人到底想做什麼。
誰知這人那麼不經嚇,一嚇心思就全擺在了臉上,掃一眼就大概知道他想做什麼了。
他最近收到不少文件,許多貴族從各自的星球來到帝都星,想來拜見一下景帝。
不過景帝一向身體不好,國家大事全部交給景佑,這次壽宴也是,那些貴族不敢貿然來訪,就提前在文件中隱晦地提了一兩句。
景佑以景帝身體不適為由全部拒絕了。
不知道這人用了什麼方法,竟然讓他混進了宮裏,還差點就摸到了景帝的寢宮門口……
“阿爾諾。”景佑道。
侍衛長連忙應道:“在。”
“去查他是怎麼進來的。”
“是。”
“還有,”景佑看了眼侍衛長手裏的盒子,“把這個送去研究院檢查。”
“是。”
“殿下,”景帝寢殿內伺候的侍女見到他,連忙迎上來,壓低了聲音,為難地說,“陛下已經睡下了。”
“父皇睡了?”景佑輕輕嘆了口氣,這事並不少見,他一時興起,來之前沒讓人提前知會一聲,這會兒撲空了也不意外,只是問道,“父皇昨晚睡了多久?”
“陛下入夜就睡了,今日早晨醒的,用完午餐后又困了,一直睡到了現在。”侍女回答。
景佑問:“御醫來過了嗎?”
“幾位御醫都來過了。聽殿下吩咐,御醫們每天都會來給陛下檢查身體,昨天才做了身體檢查,今天報告出來了,殿下在忙,御醫們就來請示了陛下。”
“他們怎麼說?
“御醫們說……”侍女欲言又止。
景佑已經明白了,擺手示意她不用說了,“去忙吧,我改天再來看望父皇。”
他最後看了一眼面前巍峨雄偉的大殿,轉身踏出門,吩咐侍衛長:
“讓御醫立刻來一趟。”
關於景帝的病情,侍女不一定能說清楚,而且,很多話侍女是不敢明說的。不如直接問御醫。
侍衛長沒能領會,多問了一句:“是讓御醫來書房嗎?”
景佑:“讓他去我寢宮。”
他忙起來是昏天黑地的,這段時間一直睡議政廳旁邊的書房,算一算,都有大半個月沒回去了。
再不回去,他的貓估計要抑鬱了。
剛養貓的時候,有個養貓的專家告訴他,貓咪是很需要陪伴的。
不過薇薇向來不喜歡除景佑之外的人靠近,西側殿裏連個伺候的侍女都沒有。
不過智能管家會按時投遞貓糧,景佑倒是不擔心它會餓肚子。
侍衛長:“是。”
夜色下的皇宮依舊燈火通明。
景佑回到自己寢宮,經過花園時,腳尖踢到一團不明物體。
低頭一看,竟然是淮裴。
青年裹着一件寬大的深色外袍,屈起一條腿坐在花壇邊。
天色昏暗,寢殿的燈火沒能照亮這一方天地,不經意看,還是以為是花壇里的花落下的影子。
景佑剛想問他這幅造型是在做什麼,旁邊忽然躥出一團白影,行動敏捷地穿過花壇,穩穩落在景佑懷裏。
緊隨其後的還有一道淺灰色的影子,像一道疾風,所過之處片葉不存。
那道影子追得正歡,結果一頭撞在景佑腿上,有些傻了,嗷嗚了一聲,抬頭露出一雙清澈的大眼睛。
景佑懷裏的貓咪撒嬌地喵喵叫,扭着身體翻過身,露出柔軟的小肚子。
景佑看看懷裏活潑靈動的貓,又看看腳邊精神萬分的狗,最後移到一旁無精打採的淮裴身上。
“…………”
好樣的,他幾天沒回來,貓沒抑鬱,狗沒抑鬱,淮裴抑鬱了。
“你這是……怎麼了?”
淮裴掛着兩個黑眼圈,幽幽地看着他。
景佑這段時間忙的連寢宮都沒回,一回來就見他把自己弄成了這副模樣,眉心頓時浮起淺淺的摺痕:“你幾天沒睡了?”
淮裴慢吞吞地說:“睡了,沒睡好。”
景佑:“……那又是為什麼沒睡好呢?”
淮裴反問:“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那句話?”
這人大概是困瘋了,完全喪失了表情和語氣的管理能力,語氣一句比一句幽怨。
要不是沒有酒味,景佑都要懷疑他借酒澆愁喝醉了。
景佑垂眸看着他:“哪句?”
淮裴一聽更氣了,本就嚴重缺覺的腦袋一抽一抽的疼。
哪句,當然是那天他跟他說的每一句!
撩撥他,又冷落他,這麼多天了連寢殿都不回!
還有,什麼叫那些年陪着你的只有他們了?
明明是個皇太子,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這麼委屈,害得他這段時間不斷回想這句話。
每次一回想起來,他就莫名心疼,就睡不着覺,就特別想爬起來去找他,告訴他……
“……我想吃肉。”
淮裴話到嘴邊,不知怎的一禿嚕,就變成了另一個摸樣。
景佑:“……就因為這個?”
“就?自從來了這裏,我都三個月沒吃過肉了!”
淮裴眼含控訴,心裏卻滿是后怕。
好險,差點就把心裏話說出去了。
這麼矯情的話,他要是真說了,他的人設不就崩完了?
景佑要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一定會憐愛地摸着他的頭告訴他——
放心,你的人設早就崩完了。
已經沒辦法繼續崩了。
但景佑不知道,所以他只是覺得他這幅模樣還挺有趣的,甚至比他端着高冷的架子偷偷糾結的模樣還要有趣,不知怎麼就想捉弄一下他。
想做就做。
青年抬手取下將頭髮別在耳後的髮飾,微微俯下身,黑髮劃過肩膀上的金色圖騰,流水般滑下。
他整個人融進夜色里,緋紅的唇角勾起一道弧度,眸色漆黑,比夜色還要幽深。
淮裴抬頭怔怔地看着他。
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近,近到淮裴都能聞到夜風中淡淡的凌霄花香。
那是景佑的信息素。
景佑在離他十厘米遠的地方停下,近距離盯着他的眼睛,嗓音裏帶着微微的笑意:“就這麼想吃肉?”
寢殿燈火輝煌,遠遠的倒映在淮裴眼裏。
淮裴仰望着他,淺金色的眸子浮光掠金,彷彿有火焰在其中跳躍。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