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工

上工

顏冬姿躺下后尋思着,不加入小團伙有不加入的好處,要不像是遇到今天這種情況可就為難了,參與進去吧,粘包賴,不參與進去吧,顯得不講義氣。

這兩天,這百十來個年齡不一的女人們結成了一個個小團體,大多是老鄉找老鄉。這些人里,沒有趙北省的,距離最近的是一個魯西省的,也就是梁小華表哥的老家,不過人家和豫南省更近,方言、生活習俗都相差不大,自然就結成個小團體。

顏冬姿不是個特別貪伴兒的人,不過別人家打飯、吃飯、上廁所都是三三兩兩的有伴,就她自己形隻影單,心裏頭還是有些不舒服。

梁小華跟她說:“都是短暫的搭伴關係,等上工后,就會將你們分開在不同的拉線、宿舍,慢慢就湊不到一塊,就越來越疏遠,有了新的伴兒。即便是不疏遠,也不定哪天就分開,或者去了別的廠,或者回了老家。”

顏冬姿想想,可不是這個道理,不由得對梁小華又高看幾分,說:“小華姐,你像一個哲學家。”

梁小華輕“嗤”一聲,自嘲道:“還哲學家呢,我連哲學倆字怎麼寫都不知道。”

顏冬姿:“小華姐,你別貶低自己,我沒騙你,我真心覺得你活得特別明白,特別通透,還特別有主見!”

這是顏冬姿的真心話,梁小華今年22歲,只比她大了四歲,但很多事情上,都可以當她的老師。從跟着南下開始,她觀察着、思考着,從梁小華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

“我有主見嗎?”梁小華認真起來。

“是的!”顏冬姿肯定地說。

這個判斷來自於梁小華平時的言行,和對自己與吳鳳梅的句句忠告。

梁小華若有所思地低頭,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看向顏冬姿,臉上帶了笑容,說道:“好,以後我就做個有主見的人。”

顏冬姿被分在了第二車間的第三條拉線上。

第二車間一共4條流水線,每條流水線上14個工人,主要負責興橋集團旗下,一個叫星光牌錄音機電路板的製作。

明達廠沒有自己的品牌,是給品牌廠家生產電路板,據王阿美培訓時介紹,園區最大的兩家單位,方舟集團和興橋集團都是明達廠的大客戶,廠里的業務90%以上都來自這兩家,可以說,這兩家關繫着明達廠的生死存亡。

而顏冬姿作為這條生產線唯一的新人,被安排在末位,經過拉長秦招娣的簡單培訓和示範之後,就開始上手操作。這個工作一點不難,就是簡單的機械性的動作,最重要是速度要快,對點要准。

秦招娣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是這條生產線上的最大領導。本地人,人長得偏黑,臉有些長,顴骨高,齙牙,看起來有些凶。建工業區時,佔了附近幾個村的地,不僅給了拆遷款,還承諾會聘請當地人過來做工,不過,秦招娣當上拉長卻憑的是真本事,別人做兩塊板子的時間,她能做三個。

給顏冬姿做示範的時候,不用抬眼看,兩隻手就能準備地找到零件的位置,兩隻手快速、靈動,就像是翻飛的蝴蝶,有種獨特的美感,以至於顏冬姿再看她的臉,都覺得漂亮了許多。

顏冬姿做的時候,秦招娣一直在一邊看着,一開始還皺着眉,不太高興,但很快,她的眉眼就舒展開來,看向顏冬姿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欣賞。

秦招娣在自己身邊,就像個教導主任,顏冬姿一開始有些緊張,出了些失誤,但很快,她就全身心地投入進來,忘了自己身處何處,身邊還有誰,眼裏頭只剩下電路板、零件,就一心一意地想將他們拼接好。

開完每天例行的班後會,終於到了下工時間,顏冬姿回想着今天自己做出的數量,頗有些成就感,她心裏默算着自己這一天賺了多少錢,心想着,速度還是得加快,得達到到秦招娣那樣的水平才行。

她揉揉酸疼的腰、肩膀,專註幹活時不覺得,一停下來才覺出來身體發僵。

“你怎麼還沒走?”秦招娣手拿着統計表走過來。

顏冬姿連忙站起,笑着說:“這就走了,你還在忙嗎?”

秦招娣:“對,核對下今天的計件,庫存之類。”

顏冬姿猶豫了下,問:“需要我幫忙嗎?”

秦招娣看她一眼,表情和緩了些,說:“不用,你回去休息吧,頭一天上班難免腰酸背疼,習慣就好了。”

顏冬姿笑着說:“謝謝,那,我就先走了。”

從車間離開,顏冬姿腳步輕盈,如果沒猜錯的話,剛剛秦招娣在關心自己。得到那麼一個嚴肅、嚴格人的關心,是不是代表着自己今天表現還不錯?

上班一周后,顏冬姿的手速雖說還是比不上秦招娣,但和上班第一天相比,計件數提高了30%,她興沖沖地寫出了給老家的第二封信,彙報這個好消息。

家裏回信還沒有收到,令她每天都期待,又每天都失望。她家在大北方的農村,郵的又是平信,這一東一北走個來回,半個月能收到回信就不錯了,她能做的就是多寫,形成一個良好的循環。

在她收到家裏的第一封家信時,他們這些住倉庫的,也終於被通知,說可以搬去女生宿舍了。顏冬姿本着一貫的,好東西留到最後吃的習慣,沒有拆開信,而是先去搬宿舍。

她被分到了312室,比梁小華的宿舍高了一層。

吃了晚飯,梁小華和劉喜妹過來幫她搬家。

到了312室,敲敲門,裏面鴉雀無聲,又敲敲,還是沒聲,正當顏冬姿以為裏面沒人,準備掏出鑰匙開門時,裏面傳來個不耐煩的聲音:“門沒插,自己進來。”

三人對望一眼,都覺得這個宿舍的人似乎不太好惹。

顏冬姿小心地開門進來,先觀察了下,沒發現有人,再觀察,才看見靠着陽台那一側,被書籍堆滿了的上鋪里,有一隻黑乎乎的腦袋。

“你好,我是新搬過的,我叫顏冬姿。”顏冬姿連忙做自我介紹。

那隻黑乎乎的腦袋探出頭來,這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皮膚髮黃,臉上泛着油光,腦門上長了幾顆青春痘,很瘦,兩邊顴骨很高,眼睛顯得有些空茫,看了眼顏冬姿,敷衍地說道:“歡迎,我叫陳阿珍,好像還剩兩張空床,你自便。”

說著,便又把頭埋了回去。

屋子小,顏冬姿個子又高,她仰起頭就能看到陳阿珍正在床鋪上看書做題,而在她床頭壘成一堵牆的,全是高中課本和練習冊。

“好的,謝謝你,你忙。”

兩張空床分別是一進門的下鋪和陳阿珍旁邊的上鋪,顏冬姿選擇了後者。梁小華和劉喜妹也沒好意思出聲,輕手輕腳地幫着顏冬姿把鋪蓋遞上去,便走了。

顏冬姿小心地鋪好床,就坐在床上觀察這個小小的宿舍。

對面靠窗的下鋪掛了頂粉色的蚊帳,上面裝飾着亮晶晶的塑料流蘇,床單、被褥、枕巾和蚊帳同色,為了防臟,床單之上又鋪了塊同色的布,垂到床下,床頭擺放着可愛的毛絨玩具,放着磁帶、耳機、小錄音機,牆面上貼着小虎隊、周慧敏的海報。

她的上鋪卻與下鋪對比鮮明,床單、被子亂七八糟地堆着,打了大塊補丁,已經看不出本色,沒有枕頭,就隨意地放了衣服捲成的捲兒。隔壁的白色蚊帳垂下來,把這張床和隔壁分割成不能互窺的兩個空間。

胳膊那張床很整潔,蚊帳撩起來,能看見床頭放着本嶄新的《日常英語三百句》,還有一本封面有些臟污的《讀者》雜誌,牆面上左右兩邊分別貼了史泰龍和米高傑克遜的海報。

下面那張光板床上擺着些提包、雜物什麼的。

顏冬姿的下鋪就肅靜多了,沒那麼多零碎的東西,只在床頭放着一張四邊卷邊發毛的照片,是一個十來歲對着鏡頭笑得燦爛的小姑娘。床鋪上鋪着大花的枕巾床單,顏冬姿家裏也有,據說是她還沒出生時父親從生產隊得的獎品,一用二十來年,一直沒沒壞。

隔壁陳阿珍的下鋪就有些奇怪,亂七八糟地扔着拖鞋、衣架什麼的,旁邊還有一隻圓鼓鼓的編織袋。

顏冬姿正想着是怎麼回事兒之時,房門“砰”地被人打開,有人怒氣沖沖地闖進來,打開編織袋,胡亂把拖鞋、衣架往裏一塞,拎上就走,走出門后,又猛地把門后推,門撞在撞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又回彈回來。

陳阿珍猛地把書一砸,怒罵道:“跟我們撒什麼氣,你犯錯被開除,活該!”

顏冬姿驚詫萬分,連忙下去將門關上,然後走回來試探着問:“剛才那個人是被開除的?”

陳阿珍探出腦袋來,打量了她一番,好似才發現有她這麼個人似的,問:“你是新進廠的?”

她普通話說得不算好,但顏冬姿聽懂了,便點點頭,想着她恐怕並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又介紹道:“我叫顏冬姿。”

“冬姿啊,冬天的風姿,真是好名字,你是北方人?”

顏冬姿很是赧然,沒好意思說自己本來是叫冬子的,爸爸帶着她去上戶口時,戶籍員叔叔覺得一個小姑娘叫冬子不好聽,人家潘冬子可是男孩兒,就自作主張地改成了冬姿。

她回答說:“對,我是北方人,趙北省的。”

陳阿珍:“難怪你普通話說得這樣標準。”立時來了興緻,爬坐起來,從書堆之中露出一個腦袋,眼裏閃爍出好奇的光芒問:“那我問你,北方的雪真的很大嗎?”

顏冬姿立時回答:“確實很大,我印象最深的是上小學二年級那次,大雪連續下了一天一夜,早上起來時,雪已經下了一人來高,大雪把家門堵住,開不開,我着急上學,我家人就沿着門縫點火,一點點把雪化開,好不容易才把門打開。我非要去上學,我兩個哥哥就在前面拿着鐵鍬給我挖雪掏洞,等好不容易去了學校,才發現學校大門鎖着,等了半天,老師才出來,說今天放假,我們幾個就又沿着雪洞回去。”

陳阿珍聽得直眨眼,“老天爺,你說的簡直就是童話世界!”

顏冬姿笑說:“現在聽起來挺好玩的,可把我家人折騰壞了。聽說不上學,我在回家的路上就開始抹眼淚,兩個哥哥怎麼哄都哄不好,後來回家了我爸說給做糖葫蘆我才不哭了。”

陳阿珍就詫異地看她,問道:“看你跟我年紀差不多,既然這麼愛讀書,怎麼不繼續讀了?”

顏冬姿垂下臉,說:“因為一些原因,讀不下去了。”她又馬上抬頭,看着陳阿珍堆得滿滿的書,說:“你怎麼來這裏做工了?”

陳阿珍拿起一本高三數學放在手裏隨便地翻着,說:“我高考沒考上,家裏讓我嫁人,我不樂意,就跑出來了,打工養活自己,準備今年再考。”

顏冬姿很是佩服她,說:“加油,我相信你肯定能考上的!”

陳阿珍笑了下,說:“承你吉言,要是今年考不上我就明年再考,反正我是要上大學的,還要去北方上大學,離開這個鬼地方,去親眼看看下雪,看看銀裝素裹的世界!”

顏冬姿心想,你口中的鬼地方可是好多人眼中遍地是黃金的好地方,可見人的想法各異,追求的也各不相同。

陳阿珍跟她閑聊幾句后,就又埋首在書本中。

因着和陳阿珍聊上了天,覺出陳阿珍是個很好相處的人,顏冬姿心裏頭很是輕鬆,慢悠悠地收拾東西,一直到晚上7:30,宿舍里的其他人還沒回來。

顏冬姿趁着陳阿珍學累了,做眼保健操的功夫,問道:“咱們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去哪兒了?”

陳阿珍往那個掛了粉色蚊帳的床鋪指了指,說:“劉志慧她哥在平城郊區買了房子,她領着其他人幫着收拾房子去了。”

顏冬姿猛然睜大眼睛:“在平城買了房子嗎?她哥是做什麼的?”

陳阿珍扭扭脖子,揉揉手腕,說:“不奇怪,好多外地人都在平城買房安家落戶了。劉志慧她哥是咱們廠品管部主管,一建廠就在這邊干,她嫂子開了家精品店,賣服裝和首飾的。說是跟銀行貸款買的房,付了首付,每月還錢那種。”

顏冬姿大感意外,問道:“還能跟銀行借錢啊?”

陳阿珍看她一眼,說:“可以啊,叫按揭貸款。”

顏冬姿見陳阿珍沒有不耐,就繼續問:“那一棟房子得多少錢啊?”

陳阿珍:“房子面積不同、位置不同,有差異的,具體我也不知道,怎麼也得2千塊錢一平米吧。”

顏冬姿剛剛有所期待的心又落回去,2千塊錢一平米,抵得上家裏全家老小2年的收入了。

陳阿珍見她不再問了,便又繼續學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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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打工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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