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工

顏冬姿看着王阿美的背影，充滿了擔憂，自己的道歉她沒理會，也完全不給吳鳳梅道歉的機會，這是不打算原諒，還是真的不在意？

吳鳳梅這時候才害怕起來，顫抖着聲音說：“冬子，我是不是闖禍了，是不是進不了明達廠了？”

顏冬姿心底也是忐忑，只能耐心地勸慰她放寬心，別想太多，讓她找機會就去跟王小姐真誠道歉。

吳鳳梅喃喃地說：“沒用的，她肯定不會原諒我的，我完了……”

走在他們前面的一個大辮子姑娘回過頭來，沒好氣地說：“你煩不煩，自己把人弄傷了還一副受了多大委屈的樣子，你要覺得自己沒戲就趕緊走，在這念叨什麼，跟念經似的，有這功夫不如去別的廠面工去！”

吳鳳梅立時閉嘴，好一會兒才抹着眼淚說：“冬子，我想回家了，村裡從來沒人跟我這麼說話。”

顏冬姿張張嘴巴，幾秒之後才說：“出門在外，肯定不如在家裏自在。咱們是出來打工賺錢的，不是出來享福的。想開些，別生閑氣。”

吳鳳梅大概是被那個姑娘嚇到了，再不敢絮叨，乖乖地跟在顏冬姿，一起走到隊尾。

王阿美領着大家去了食堂，那裏還有個二十五六歲年紀，身材婀娜的漂亮女人等着。王阿美給每人發張表格、一隻圓珠筆，叫填寫。

顏冬姿拿到看了看，無非就是些基本信息，姓名、年齡、學歷、籍貫什麼的。

填好之後，王阿美又讓大家拿着表格、身份證還有戶籍證明之類的證件去年輕女人那裏，她一一核對身份上和表格上的信息，和本人確認、問話。

顏冬姿注意到，她名牌上寫的是人事部主管崔婷婷。

顏冬姿暗暗驚訝，原來這個年輕些的崔婷婷竟是王阿美的領導。

崔婷婷的口音有些奇怪，說話很慢，好似舌根發硬，說出的話直挺挺的，又常夾雜着英語。

顏冬姿上學時是下了大功夫學英語的，雖說口語不太行，但聽力很好，英語老師還誇她有語言天分。崔婷婷說的那幾句英語都是比較簡單的，顏冬姿聽起來毫不費力，說的普通話卻需要打起精神來仔細聽。

崔婷婷問的問題也比較簡單，只是問問個人基本情況，老家在哪裏，家裏還有什麼人之類的問題。顏冬姿想，這大概是想測試一下面試人能不能正常交流。

吳鳳梅是最後一個，輪到她時，崔婷婷先打量了她，又低頭看她的表格，王阿美忽然俯身在崔婷婷耳邊說了什麼。

崔婷婷邊聽邊點頭。

吳鳳梅臉上沒了血色，額頭上冒出細密的冷汗，雙手絞着，快要把三緊上衣的鬆緊帶給拽鬆了。

“你是從哪裏來的？”崔婷婷問。

“什，什麼？”吳鳳梅沒聽清，下意識地反問。

顏冬姿在旁邊着急得不行，趕緊給吳鳳梅使眼色，吳鳳梅卻並不看她，緊張地咬着嘴唇，盯住崔婷婷的嘴巴，耳朵卻嗡嗡響着，根本沒聽見崔婷婷在說什麼，只覺得她那塗了口紅的嘴唇一張一合的。她好似看見了王阿妹似笑非笑的表情，好似在說：“招惹了我，你還想過來上工，沒門！”

吳鳳梅心裏頭又恨又委屈，終於在崔婷婷又重複了一遍問話后，聽清楚了，回答道：“趙北，領導，我是從趙北省來的，在北方，大北方！”

她想着，這是王阿美的上級，比王阿美有決定權，要是崔婷婷想錄用自己，王阿美肯定也不能有意見，她心中不由得又升起一絲希望，卻聽見崔婷婷慢條斯理地說：“對不起，你不符合我們的錄用標準，還請另謀高就。”說著，便將她的身份證等資料放在桌上推過去。

吳鳳梅慢了幾拍才聽清楚崔婷婷說了什麼，立時血往惱門涌去，立時朝着王阿美怒吼道：“是不是你？你公報私仇！”

王阿美還是那副冷淡的表情，沒有說話，也沒生氣。旁邊的那些女工們卻不高興了，你一句我一句，操着不同的方言亂鬨哄地說著什麼，雖然聽不清，但能感受到他們的話語並不是善意的。

顏冬姿連忙走到吳鳳梅身邊，拉着她，小聲說說：“你別鬧，這樣解決不了問題。”

她聽見崔婷婷大聲吩咐王阿美，叫她打電話叫保安把吳鳳梅轟出去。這要真轟出去，吳鳳梅恐怕連明光廠都進不來了，連忙歉意地朝着崔婷婷和王阿美笑，說：“不好意思，她這就出去，不用叫保安的。”

王阿美不知道和崔婷婷說了什麼，抬頭看看食堂打飯窗口上掛着的石英鐘說：“休息五分鐘，後面還有一場考試，大家不要走遠。”

顏冬姿也看了下時間，推着吳鳳梅往門口走。

吳鳳梅甩開她的胳膊，氣哼哼地擰着不想走，大有一定要掰扯出道理的架勢。

“這裏是別人的工廠，人家有權利說錄用或者不錄用。你要是再鬧下去，保安真來了，把你架出去，你連宿舍都住不成了，你能去哪裏？”

吳鳳梅早就後悔了，她應該說說軟話，求求人的，可誰知腦子一充血，那句話自己就跑出去了，她當時就想趕緊溜走，可又覺得太丟人了，她硬梗着，不過是不想在顏冬姿面前丟人罷了。

“那行吧，就當時看在你的面子上。”

顏冬姿無奈：“……行，就當是看我面子。”

顏冬姿將她送到食堂門口，說：“你先回宿舍吧，也別太擔心，工作總能找到的。”

吳鳳梅卻站在原地沒走，咬咬嘴唇說道：“你，你還要去考試呀？要不你也別去了，咱們倆去別的廠。”

顏冬姿笑了笑，說：“你回吧，我先進去了。”

剛剛發生的事兒就像個悄無聲息的小水花，既沒有影響到接下來的考試，也沒連累到顏冬姿。

考試的內容很簡單，卷面一共十道題，都是十分之一等於多少、二十五乘以四等於多少，一斤肉和一斤蔬菜哪個更沉之類的算數題或者常識題。

崔婷婷和王阿美現場判卷，也不知道他們的評判標準是什麼，反正在座這十九個全被錄取了，其中有幾個是小學沒畢業的，只是認識常用字的水平。

王阿美簡單說了下工資待遇、福利以及休假等，就給這十九個人每人發了張臨時出入條，上面寫上名字，讓大家2月4號星期四，也就是正月十三立春那天八點鐘準時去辦公樓二層人事部報道，讓帶上證件、行李被褥還有100塊錢的押金。

有人立刻就問：“為啥交這麼多押金？我之前乾的那個廠才收60哩。”

王阿美往出聲的方向看過去，那人立時低下頭假裝話不是自己說的。

王阿美又掃視一下眾人，似是要看看還有誰敢出聲置疑。

崔婷婷出聲道：“給他們解釋一下好了。”

王阿美這才開口：“咱們廠是包吃住的，你這100塊錢押金里，包含了半個月的飯票，按照每天4塊錢的餐標算，就得60塊了，另外還有工牌，兩身工服，這些加起來，早就超過了100元，你們還覺得一百塊很多嗎？”

顏冬姿早就從小華姐那裏知道了押金的事兒，雖然覺得王阿美的這種算法很有問題，但規矩是人家定的，自己質疑也沒用，索性也就沒問。

就聽人群中有人捏着嗓子問：“那這一百塊的押金能退嗎？”

王阿美不悅：“退什麼退，飯你沒吃，衣服你沒穿？”

立時，再沒人敢言語了。

王阿美又環視下大家，轉頭跟崔婷婷耳語幾句，便讓大家散了。

顏冬姿小心地收好自己的臨時出門條。見有好幾個人時不時就往自己這邊看一眼，好似有什麼話要問似的，就特意放慢腳步，等大家都出了大門，才放心地往宿舍方向走。

大門外，多了幾個等待着面工的人，以手遮陽，惦着腳往廠里張望。

這會兒太陽已經爬得老高，不是特別曬，但帶了潮意，有些像是炒菜做飯時被水蒸氣蒸騰的感覺，顏冬姿不僅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