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

南下

顏冬姿睜開眼,恍惚一會才反應過來,自己正在南下的火車上。

火車不知疲憊地轟隆前進,車行一步,就距離家鄉更遠些,頓時心中空落落的,說不出的難受。

耳朵腫脹着發疼,像被棉花球堵住,頭暈暈的,輕微地犯着噁心,不知道是被晃蕩的,還是一直似睡非睡的,沒有休息好。

身旁、對面,甚至過道上都擠滿了人,摩肩擦踵。

顏冬姿只在縣城每年一次的交流會上見過這樣的場面。思維飄散,不知怎麼就想起日報上屢次提到的,人口增長過快給社會帶來的巨大壓力。

肩膀上傳來刺痛,顏冬姿顧不得瞎想,忙微微側身,將吳鳳梅不知什麼時候枕過來的腦袋輕輕推到一邊。肩膀血液流通受阻,麻了,針扎似的,趕緊揉揉胳膊,伸腿伸腳,在有限的範圍內活動身體。

窗外晨光微曦,淡金色的太陽光從一望無際的平原盡頭照射到臉龐上。

顏冬姿不由得微眯着眼睛,往窗戶處湊湊,看着外面迥異於自己家鄉的風景。

窗外是一馬平川的大平原,一眼望去,看不到邊際,即便在這最冷的隆冬時節,也殘留着幾分綠意。而自己的家鄉,被大山團團圍住,目之所及除了山還是山,一到冬天,世界只剩下灰白兩色,滿目蕭索。

顏冬姿知道,火車越往南,綠意會越來越濃,天氣也越來越暖和,她將會在這將近三天的行程里,體會到快速由冬入夏的過程。

車廂內忽然傳來喧嘩聲,顏冬姿按着肩膀扭過頭去,便看見車廂中部,一個四十多歲,容貌質樸的婦女滿面焦急,揮舞着雙手用方言大聲訴說著什麼,說著說著,便抹起眼淚來。顏冬姿細心地聽,總算聽個大概:那女人揣在口袋裏的錢丟了。

吳鳳梅被嘈雜的聲音吵醒,皺着眉頭揉揉眼睛,使勁兒扭着脖子,含糊不清地問:“快到了嗎?”

顏冬姿抬起手腕,看看戴了幾年的電子錶,上面顯示的時間是5:30分,她減去五分鐘,回答道:“才第二天早上5:25,還早呢!”

吳鳳梅失望地往椅背上倒去,嘆口氣,說:“天,才過了五個多小時,這也太難熬了!”

顏冬姿笑:“知足吧,咱們好歹還有座位,你看那麼多人,要麼站着,要麼坐地上,豈不比咱們難受?”

吳鳳梅往遠處看看,微撇嘴角,說:“小華姐可就好了,把我們兩個拋下,住卧鋪去了,不擠,還能躺着!”

顏冬姿:“卧鋪票可比硬座貴了一倍呢,小華姐自己賺錢,買卧鋪是應該的,咱不一樣,咱一分錢還沒賺,路費都是家裏給掏。等咱們賺了錢,也買卧鋪票!”

吳鳳梅認同地點頭,咬了下嘴唇說:“為了以後能坐上卧鋪,咱們也得好好賺錢!”

“嗯!”顏冬姿認同地點頭。

兩個剛滿18歲的小姑娘相視一笑,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憧憬和期待,多少沖淡了些離鄉背井的惆悵和迷茫。

火車繼續前行,那名丟了錢的婦女還在吵嚷着,她大概是急狠了,看誰都像是小偷,尤其懷疑坐在她座位旁邊過道地上的一個乾瘦男人,兩個操着不同的方言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嚷起來,互不相讓。

顏冬姿摸摸自己的小腹,摸到硬邦邦的觸感,心有餘悸地悄聲對吳鳳梅說:“幸好小華姐有經驗,讓我們把錢放到衣服里!”

吳鳳梅嘴角微微動了下,停了幾秒才說:“她家收了我家兩隻雞,一隻還是下蛋的母雞,可不得盡點兒心。對了,你家送的什麼?”

顏冬姿將一縷垂下來的髮絲抿到耳朵后,又把兩隻油亮的髮辮甩到背後,說:“我從小到大,最遠只到過縣城。這一路上,小華姐領着咱們從縣城坐汽車到市裡,再從市裡坐火車到京城,再從京城買火車票到平城。要是沒有她,我連東南西北都找不着。等到了平城,我們還是得靠着小華姐幫着找工作,安排吃住。人家跟我們非親非故的,幫我們這麼多,收點東西也是應該的。”

“這倒是,你好歹還在縣城上過高中,我只上完了初中,連縣城都沒去過兩回,出去更是兩眼一抹黑。”吳鳳梅說著,往旁邊扭扭頭,往上翻了下眼皮,低了聲音說:“你和她非親非故,還不是一個村的,我們可是一個村的,我二嬸的弟媳婦是她二姨,連着親的。”

顏冬姿沒聽清,便追問了一聲。

吳鳳梅扭過頭來,對她微笑了下,說:“我說,那個婦女真可憐,好像是兜里的十塊來錢全丟了。”

顏冬姿也扭頭去看。

那兩人吵得實在太厲害,把整個車廂的人都給吵醒了,有個男的不樂意了,站出來叫喊着,讓他們要麼去找乘警,要麼去車廂連接處吵,立時好多人一起幫腔。那婦女猶豫了再猶豫,狠狠瞪了眼乾瘦男子,不甘心地閉嘴坐了下去。

吳鳳梅不解,說:“她怎麼不去找乘警?她到底丟沒丟錢呀?”

顏冬姿想了想,說:“應該是丟了,她剛剛那着急的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至於她為什麼不去找乘警……”顏冬姿眼瞼一垂,說:“大概是知道找了乘警,她的錢也找不回來吧。”

吳鳳梅想了想,說:“也是,大傢伙兒都在睡覺,就是乘警過來,也不能為了十塊錢挨個搜身。”

火車繼續行駛,太陽下山之時,在一個叫九昌的大站停了二十分鐘後繼續前進。車廂里不知道輪換了幾波人,那個丟了錢的婦女,還有被懷疑是小偷的男人也都不在了。

外面霧蒙蒙的,溫度跟家鄉四五月份時差不多。顏冬姿已將棉襖脫掉,上身只穿着大姐顏秋子給織的暗紅色平針厚毛衣。

顏冬姿把毛衣袖子往上擼了下,露出一截白嫩的纖細小臂,拿出茶缸子,對吳鳳梅說:“我去接水,一會兒就着熱水吃乾糧,你給咱們看着點包,用幫你接水不?”

吳鳳梅搖搖頭,從座位下的黃提包里掏出一個雞蛋,在小桌板上磕了下,扒起雞蛋皮來,說:“你多接點,分給我點就行,也不敢多喝水,上次廁所太麻煩了。”

顏冬姿點頭,側着身小心在人群之中尋找縫隙穿行。

等接好熱水,回程更是艱難,得小心地護着水,唯恐燙到別人。等好不容易返回到自己座位,便看見吳鳳梅坐到了自己靠窗的座位上,而她的位置上坐着一個三十多歲,燙着羊毛卷,塗了大紅嘴唇,帶着兩隻紅色塑料大耳環的時髦女人。

看見顏冬姿,時髦女人並沒有站起來,而是自來熟地對着她笑,臉上儘是親切溫和。

吳鳳梅連忙介紹:“這是黃姐,也是去平城的,在平城四五年了,現在在外資玩具廠里當組長,說可以把我們介紹過去,工資比小華姐那個廠高了一兩百呢!”

吳鳳梅說話時,黃姐就帶着微笑上下打量着顏冬姿,眼神中滿是欣賞。她往裏挪挪,拍拍騰出來的位置說:“來,坐下,咱們慢慢說,你們這麼漂亮的小姑娘,在平城,許多大廠子都搶着要的,不愁賺不到錢的。”

顏冬姿沒有坐,這個黃姐的目光讓她很不舒服,彷彿小獸碰到獵人,全身的毛都扎了起來。

黃姐似是看出了她的警惕,笑容更加和煦,說道:“小姑娘你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瞧着你們兩個小姑娘有眼緣,想着我是個過來人,能幫一把就是一把,免得你們上當受騙。”

吳鳳梅也連忙給顏冬姿使眼色,示意她說兩句好話,可別得罪了黃姐。

顏冬姿笑了笑,說道:“黃姐,謝謝你,我們是跟老鄉一起的,她在平城也好多年了,我們有問題問她就行,就不勞煩你了。”

這咋還能把送上來的好意往外推呢,吳鳳梅唯恐黃姐生氣,連忙朝着顏冬姿努嘴使眼色。

黃姐臉上的笑容不變,說:“你們不知道,現在平城流行一句話:老鄉見老鄉,坑你沒商量。”

吳鳳梅有些着急想幫着打圓場,正要說話,卻被顏冬姿打斷說:“我們的老鄉很靠譜,就不勞你操心了。”

吳鳳梅立時皺眉瞪向顏冬姿,黃姐還是沒生氣,站起來說道:“你不相信我沒關係,我也只是一番好意,日久見人心。”

她只到顏冬姿的耳朵處,站在顏冬姿身前,顯得嬌小又圓潤,她不由得又打量起顏冬姿的身材,眼中露出艷羨又可惜的神情。

視線在顏冬姿身上停頓了幾秒后,這才不舍地轉向吳鳳梅,說:“小梅,要不你跟我去我座位,我對面有個跟你年紀差不多的姑娘,也是要去平城打工的,正好我跟你們倆一塊說說。”

吳鳳梅立時站起來就想去,卻還是看了顏冬姿一眼,見顏冬姿面容嚴肅地搖搖頭,立時便猶豫了,說:“黃姐,我還是不去了……”

黃姐也沒強求,說:“行,那我給你留個地址電話,你們去了平城要是有需要幫忙的,你就聯繫我。不說別的,姐在平城這麼多年了,多少有些關係。”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九十年代打工妹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九十年代打工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