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
別管雞鴨最後落誰手裏,蘇長河是敲定了一筆大生意。連剩下的幾十個雞蛋,幾條魚也被包了,心情大好。
其實他目前的收貨量是完全不愁賣的,雞蛋下了就能賣,雞鴨又不行。不過,和紡織廠做生意,有兩點好,第一,集中銷售,不用東跑西跑,不用擔心貨砸手裏;第二,給公家供貨,風險性大大降低。
蘇長河摸了摸兜里的採購信,有這玩意兒,再去村裡,他也有個光明正大的名頭。
蘇長河溜溜達達,拐到國營飯店,買了幾個不要票的二合麵餅。早飯吃的早,又走了一個多小時路,那點麵條早消化了。
他回到黑市的時候,他閨女正在賣東西,小嘴叭叭,“這可是老母雞,正宗農家下蛋雞,您看看多精神!五塊錢還貴?您買回家養幾天,兩天就白得一雞蛋……”
蘇長河也不插手,乾脆往後邊磚頭上一坐,一轉頭,隔壁還是個熟人。
“喲,大哥是你啊!”
熟人不是別人,就是蘇長河第一回來,賣豬肉那大哥。
賣豬肉的也記得蘇長河,主要是這人隔三五天就讓他留大骨頭,比公社的人都來得勤,他驚訝道:“那是你家的丫頭?”
蘇長河把一個二合麵餅遞給小舅子,自己的那個塞給賣豬肉的,“來,墊吧墊吧。早飯吃的早,這會早沒了。”
可不是嘛,賣豬肉的家離公社比前進大隊近,但他凌晨就要去養豬場買豬肉,出門的時間只比蘇長河他們早,不比他們遲。
不過餓歸餓,也不好吃人家餅,這明顯是人家自己的份。
蘇長河擺擺手,從閨女的餅上揪了一小塊,他還沒習慣兩人聊天,自己吃,人家看着,“我跟我閨女吃一塊。”
賣豬肉的這才接了,黑市的巷子南北串風,在裏面坐一早上,早凍得手腳冰冷。這時候吃上一塊熱乎乎的二合麵餅,真是舒服啊!
賣豬肉再看蘇長河就不一樣了,覺得人家是個實在人,他們就買賣骨頭見過幾面,自己還沒給人家便宜,人家卻拿自個當朋友。
這年頭,不拿人當朋友,能給陌生人給塞糧食?
賣豬肉再開口,就親近了些,主動自我介紹,說他姓齊,叫齊得柱。
蘇長河就叫他齊哥,齊哥看着前面賣東西的蘇月,比了個大拇指,“你家閨女是這個!”
他一早上就見這小丫頭人小鬼大,叔叔阿姨、伯伯姐姐的叫着,嘴巴那個甜,叫的人家都不好意思砍價,還教人家魚怎麼做怎麼做,喊人家二十多歲的小媳婦姐姐,說:“姐姐你回去試試,要是喜歡吃,下回我捉了魚,還給你留着。”
喊得人家眉開眼笑,當即就說:“再給我拿兩條。”
除了會說話,小丫頭還會算賬,雞蛋七分錢一個,十個二十個好算,可三十五這樣的數目,他還得掰掰手指,人家小丫頭張口就道:“兩塊四毛五。”
買雞蛋的不相信,自個算了半天,還真是這個數。旁邊一小年輕逗她,“小丫頭,那要是四十九個雞蛋多少錢?五十七個又多少?”
小丫頭眼珠子一轉,“叔叔,我不算,除非……你買兩個雞蛋。”
“嗨,我不買雞蛋,這樣,你算出來,我請你吃紅棗。”小年輕賣的是山貨,其中就有一籃子紅棗。
小丫頭這才答應,眼睛眨也不眨吐出兩個數字,圍觀幾人湊熱鬧地驗算,還真沒錯。
齊得柱頗為羨慕道:“老弟啊,你家閨女不得了啊!”
蘇長河心裏得意,他閨女可是會心算,區區兩位數乘法算什麼,不過面上很謙虛:“哪裏哪裏。”
又和他侃了一通孩子的教育培養,什麼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要以身作則,以德服人。不能一昧地打罵孩子,要發現孩子的長處,適時地引導,培養孩子主動思考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
齊得柱哪裏聽過這樣先進的教育理念,鄉下父權在上,什麼時候當父母的尊重過孩子,別說孩子有錯,就是沒錯,當爹的自己不順心,還會動手打孩子。
“老弟啊,你是不是讀過書?”
一旁豎著耳朵聽半天的馬向東當即自豪地介紹:“那當然,我姐夫可是高中生!”
在七十年代,高中生的學歷真是碾壓一大票人,尤其是在鄉下,齊得柱看蘇長河的眼神更不一樣了。他見過的文化人,腦袋都恨不得仰天上去,看到他這種鄉下人,都不樂意跟他說話。
蘇老弟怎麼就這麼……齊得柱沒想出怎麼形容,就是很不一般,說話頭頭是道,人家還能和他聊得來,還能彎下腰投機倒把!
蘇長河毫無高學歷的架勢,毫不在意地笑笑,“不管讀沒讀過書,男人嘛,起碼要養家餬口。”
齊得柱十分贊同,他嘆了口氣,“是啊,總不能讓媳婦孩子餓死。”
蘇長河順勢問起他的情況,原來齊得柱家就住在建設大隊。建設大隊距離公社比較近,蘇長河他們早上來公社,就曾路過建設大隊。
齊家家庭條件困難,三兒兩女,上面爹媽身體還不好,爹幹不了重活,媽卧病在床,家裏全靠齊得柱。他一個人拼死拼活地干,掙的工分也不夠吃。沒辦法,他就干起了倒賣豬肉的事。從縣城養豬場以親友價買入,拿到公社以市場價賣出。
整個淮寧縣就一個養豬場,只要能拿到豬肉,根本不愁賣。齊得柱能拿到肉,得力於他有個遠方叔叔在養豬場。他遠方叔叔命不好,年輕時候娶個媳婦,媳婦跟人跑了,後來和一個寡婦搭夥過日子,給他生了個兒子,好不容易日子有了盼頭,兒子落水淹死了,寡婦後來也死了,就剩下他叔叔孤寡老頭一個。
老頭脾氣古怪,齊得柱愣是磨了半年,答應將二兒子過繼到他兒子膝下,以後給他送終,才將人拿下。眼下兩家關係親近,他家二兒子就在養豬場,幫着打打下手,等以後,還能接遠方叔叔的班。所以,齊得柱在養豬場也算是有自己人,這才有辦法弄到肉。
當然後面這些他沒說那麼細,誰也不能把自己的門路告訴別人,要是一般人,齊得柱連養豬場都不會說。
他沒說,蘇長河也猜出來了,不就是在養豬場有關係?他也沒打算截胡齊得柱的生意,蘇長河想的是,全縣就一個養豬場,供應這麼不足,怎麼就沒人從源頭想想辦法?反正——
種田是不可能的,只能想想辦法搞副業了。
蘇月賣完東西,回頭一看,她爸和隔壁大叔還聊得歡暢,兩人已經一口一個“老弟”,一口一個“齊哥”。
她爸還讓她叫伯伯,好吧,伯伯就伯伯,蘇月仰頭,乖巧一笑,“齊伯伯。”
蘇長河馬蕙蘭比原來兩人捨得在吃上花錢,天天不是魚湯就是骨頭湯,菜里也捨得放油,這麼好吃好喝一個多月,蘇月臉上長了肉,膚色也沒那麼蠟黃。早上走時,她媽給她綁了兩個小辮,她又遺傳她爸的甜瓜臉,一笑,臉頰露出兩個小酒窩,別提多甜了。
齊得柱越看越喜歡,回頭看自己的攤子,都賣得差不多了,只扒拉出一些豬下水,“別嫌棄,伯伯給帶回家吃。”
蘇月當然不嫌棄,豬心豬肺豬大腸,爆炒起來多好吃啊,“謝謝伯伯。”
蘇長河拍拍她腦袋,把兜里捂了半天的二合麵餅塞給她,示意她去邊上吃,自己在背簍水桶里巡視一圈,拎着剩的一條魚塞給齊得柱,“早晨來還是活的,帶回去給侄子侄女們添個菜。”
有來有往,關係才親近。
那邊蘇月拿着二合麵餅走到一個小年輕面前,她將餅一撕兩半,“叔叔,你請我吃紅棗,我請你吃餅。”
這小年輕就是先前逗她算數的那人,他說話算話,蘇月算出來,他真的抓了一大把紅棗給她,現在還在她兜里呢。
小年輕叼着根草,笑了:“小丫頭,我才十七,你叫那個女同志姐姐,叫我叔叔?”
***
回去的路上,蘇月從蘇長河的背上換到馬向東的背上,終於不用自己走了。
父女倆也不避着馬向東,就這麼一邊走,一邊算賬。
他們這次來一共帶了三百個雞蛋,兩隻母雞,三隻公雞,一隻鴨,還有十條魚。其中,蘇長河帶了一半出去,蘇月問他:“爸你那邊賣了多少錢?”
蘇長河記憶沒他閨女好,一邊想,一邊說:“雞蛋賣給家屬院個人是七分一個,後來馬大娘的副廠長兒子代錶廠子把剩下都包了,給他個優惠,六分五一個。雞蛋攏共賣了八塊。”
雞蛋的利潤真的很薄,他以前收還能四分錢一個,現在跑太多次,山裏的人也不是傻子,便宜了不賣,他就給漲到了四分五一個。他賣了八塊,其實也才賺了兩塊六,完全比不上雞鴨賺錢。
“一個老母雞五塊,一個公雞三塊五,魚三毛一斤,五條魚賣了三塊。”
“那就是一共賣了十九塊五!”蘇月腦子裏一加,總數就出來了,她對自己賣出的價格記得很清楚,“我們這邊一共是三十塊兩毛五,雞蛋十三塊五,母雞五塊,兩隻公雞六塊五,一隻鴨三塊,四條魚兩塊兩毛五。”
“所以這一趟一共賣了四十九塊七毛五,魚是我們少先分隊的財產,這樣算……你的錢是四十四塊五,爸你收來花了多少錢?”
這個蘇長河記得,本錢少,他每一分每一厘都算計着來,“雞蛋十四塊四,母雞七塊五,公雞六塊,鴨兩塊……”
他還沒說總數,蘇月已經道:“那你這趟就是賺了十四塊六毛……好辛苦啊!”
蘇月由衷感慨,她是真心疼她爸,她知道她爸有多辛苦。為了收這些東西,翻山越嶺走幾十里山路,腳上都磨出水泡了。不想讓前進大隊的人看見,還得起早貪黑,經常她睡得正香,她爸就出門了。就像今天,她跟着跑一趟,都累得快癱了,她爸這一個多月,都來回跑了十來躺。
唉,她爸以前拆遷款數不完,開個廠子也穩定賺錢,天天閑着就琢磨帶她們去哪兒吃好吃的,去哪兒玩好玩的。當初日子過得多瀟洒,現在卻要為十幾塊錢累死累活。
她覺得辛苦,馬向東可不覺得,他都聽傻了,什麼?這一趟姐夫賺了十四塊六!
他看着外甥女賣得時候,有個籠統的印象,這次賣了不少錢,不過想着姐夫的東西又不是白來的,收來還得花錢,只以為最多賺了幾塊錢,沒想到這麼多!
鄉下賺工分,一年一個成年男人都不一定能分到十塊錢。
一趟賺十四塊,辛苦點算什麼?這活要是讓隊裏人知道,不知道多少人搶着干!哦,不對,隊裏人不敢幹……馬向東突然想起來,他擔心地開口,“姐夫,這是投機倒把吧?會不會被抓啊?”
蘇長河笑着拍拍他,“怕了?”
馬向東唰唰搖頭,蘇長河賣了個關子,“回去跟爹和大哥說,讓他們晚上來吃飯,我有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