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金陵城(26)
第五十七章
金陵城(26)
林子葵的銀票,蕭復幫他收妥帖了。
雖然不多,可林子葵卻是有多少,給自己多少。蕭復自幼從未在銀錢上短缺過,但知道林子葵的真心有多麼難能可貴。
一家人吃完飯,蕭復心想陪林郎玩會兒鞦韆,再看會兒書,就可以沖涼上床睡覺了。
卻聽有人進來通傳:“公子,碩王府的馬車來接您了。”
蕭復:“?”
蕭復看向林子葵,發現他已換了身乾淨整潔的新衣裳,一旁的書童頭上戴着六板帽,肩頭挎着個布行囊。
蕭復意識到哪裏不對:“這麼晚你還要去碩王府上課?”
林子葵還琢磨着怎麼跟照凌說呢,馬車就來了。
這下不得不說:“老師……讓我去碩王府上課。”
蕭復:“這麼晚了,不去!明日你再去!”
林子葵低下頭:“我此次去,就,就暫且不回了。”
“你說什麼?!”蕭復倏然站起身來。
林子葵有些愧疚,這會試還要等一個月呢。
“也就是考試,考完我就回了,照凌,你放我去吧。”
蕭復想也不想道:“不許去,我不許。”轉頭火大地讓人去打發碩王府的馬車走,“讓他們滾!”
林子葵也不知道怎麼說了,老師的話,自己不能忤逆,娘子不高興,林子葵想着安慰,挑了一朵好看的芍藥給他:“照凌,你消消氣。”
蕭照凌不消氣:“你要離我兩個月么?你當真捨得我?”算上考試,那就是一個多月,接近兩個月時間。
門外,陡然傳來一道老邁的打趣聲:“蕭照凌,你要讓老夫滾?”
蕭復擰着眉,眼神冷冰冰刺向進門的薛老:“說得就是你。”
“你不願意讓懷甫走,你可想過他如何通過會試?”
“我自有分寸,他如何都能過!”
薛老也嚴肅了神色:“會試可不是兒戲,是,你是能左右一些事,可會試連考九日!懷甫身子骨弱,不養足精神如何考試!”
蕭復看向林子葵,見他近日的確臉色瞧着紅潤了,身材卻瘦削了,穿着竹葉青色的襦衫顯得單薄,那雙眼睛好似含着春水,正望着自己祈求地搖搖頭,嘴唇動了動無聲道:“照凌,不可對老師不敬。”
蕭復收回目光,掃向薛老,嘴角掀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薛老平靜地揣着手和他對峙:“你郎君的前途重要,還是你這一時歡情?”
“老師,”林子葵出聲了,“我跟您走。”
“照凌。”林子葵扭過頭,輕輕拉住他的手,柔和的五官卻很堅定,“等我考完試,再回好么,我定能高中的。”
那會試考卷,容不得作弊,就算蕭復是攝政王,頂多左右一下會試考題。
以林子葵的本事,需要自己給他漏題么,自然不需要。
但連考九日……
太費神了些。
“那你隨我進來,”蕭復反手將他的手腕攥着,“我有話跟你說,老傢伙等着。”
林子葵就抬手拍了他的背一下,被他忙不迭拽進了屋子,差點沒站穩:“你怎麼能那樣對老師?”
蕭復一隻手箍着他的腰,將人拉近了道:“他好煩,別說他了。說你,你看着我。”
林子葵眼睛已大好,如今只需要戴着精巧的叆叇,方能看清蠅頭小字。
屋裏剛點了蠟燭,窗邊掛了一盞上元節猜燈謎猜來的牡丹花燈,窗欞外,黃昏還余有一絲薄光。
林子葵隔着叆叇,清清楚楚地將照凌的臉看得清楚,包括那些精緻的小痣,根根分明的漆黑睫毛,如墨畫鉤子似的上眼瞼。
林子葵每次只要一仔細瞧他的臉,就會覺得呼吸不暢,也挪不開眼神。
他有些艱難地出聲:“蕭郎,讓我去,不要跟老師置氣可好?”
“……我許你去。”都這樣喊了,還有不讓他不去的道理么?蕭復道:“碩王兒子是個傻的,少和他說話。碩王自己是個花的,時常帶鶯鶯燕燕回家,碩王要帶你出門,准不是什麼好地方,你記得拒絕。”
“好,好,我知道。”林子葵先搪塞着,宇文燦是單純了些,那也不至於傻,就不跟人說話吧?
“你怎麼把碩王府的事,打聽得這麼清楚啊?”
“打聽來的,否則你過去上課我怎麼放的了心。”蕭復雙臂抱着他,林子葵也回抱着他,雙手在他寬闊的後背交疊,像順毛一樣撫了撫。蕭復埋頭鼻尖抵在他的發間,並未親下去,只是將他擁着。
林子葵道:“我該走了。”
“……東西也收拾好了?”
林子葵乖順地點點頭:“好了,收拾了六七件襦衫和裏衣,足矣。”
蕭復嘆息:“小郎君,給我留幾條褻褲。”
林子葵:“……”
林子葵臉一下惱紅:“你又……又那樣。”
“天乾物燥,長夜漫漫。你不在我能怎麼樣?”蕭復壓低了聲音耳語,“我改日來碩王府看你一眼吧,可別讓你老師知曉了,他說話很煩的。”
林子葵心想不能破例,他來一次,就勢必有第二次,碩王爺說不準還要他娘子住下呢,更說不定一眼發現這娘子是個男的,日後麻煩更多……林子葵怎麼想都不能讓他來。
“你別來了,等我考完好么……”
“我就來一回。”蕭復用下巴在他的肩膀拱了幾下,閉着雙眸生氣道,“哪有這樣的酷刑,剛成親就要人分開,分開一回又兩回,都是讀書害得!”
好不容易將蕭照凌說服了,林子葵跟着薛老上了馬車,他心裏頗有傷感,對老師道歉:“照凌那樣說話,他不對,我教訓他了,他下次不會了。”
“你要是真教訓得了他,那老夫可得替人謝謝你了,他那個小心眼的脾氣,老夫不知道么?”
這麼多人里,估計只有墨柳是真心誠意的開心。
就要去碩王府住下了,公子有這樣的老師,和碩王交友,來日必當平步青雲,蕭娘子雖美,也太悍了些,整日早出晚歸的,不知道在幹什麼壞事,離她遠些好!
林子葵一走,蕭復獨自躺在鋪滿花瓣的床榻上,輾轉難眠。
可知方才一回家,瞧見花瓣大床時,蕭復心裏還想着晚上玩什麼花樣,才對得起林郎這精心佈置。
不料是小郎君送他的孤枕難眠。
蕭復睡不着了,半夜啟程回了昌國公府,把昌國公都嚇醒了:“這個點,快上朝了,你回來做什麼?”
“爹你不是讓我回家么,我就回家看看。”
“你小子,一個月不回家,挑個半夜回家?快去睡覺!”
“不必了,”蕭複眼見日月同輝,道,“晚些收拾吧,我晚上再回來住,待會兒就進宮去了。”
一牆之隔的碩王府,蕭復離得近一些,惦念似乎有所慰藉。
清晨,馬車入宮。
蕭復到殿中換了一身朝服,陳統領來給他請安,發現蕭復睏倦又憔悴的模樣,道:“王爺是不是昨夜沒睡?”
“睡不了,睡不着,本王病了。”
元慶:“謝先生走了,讓太醫來給您瞧瞧?”
“太醫治不了,本王是犯了相思病。”
“……”
蕭復展開雙臂,小宦官將他的腰帶束好了,蕭復道:“上朝吧,陛下起了么?”
“起了,在外頭候着呢。”
宇文煊禮數周到縝密,每日上朝前,都先來見蕭復,給皇父請了安,方才去奉天殿。
蕭復一臉睏乏,下朝後,讓梁公公將禮部尚書請過來:“龐大人,今年會試,誰主考?會試題呢,呈上來給本王看看。”
攝政王格外關心科舉,龐大人不敢馬虎:“今年下官親自主考,副考官都是科舉入仕的大學士。”
蕭復將會試題全部審了一遍,從天文到地理,林子葵無所不知,這些八股文章他都會寫,他只是不喜歡寫八股文。
蕭復想了想,道:“加一條,會試文章不僅限於八股文體,考生可直抒胸臆,有感而發。”
“啊?”龐大人張了張嘴。
寫八股文都是多少年的老傳統了,這……說改就改啊?
蕭復沉聲說:“本王看不進去八股文,但念在考生練習了這麼久,允許他們寫,不願寫的,也可以不寫。會試考卷,你們初審,本王亦要終審,絕不容許任何徇私舞弊!讓本王知道,是要掉腦袋的!”
會試新規出來,貼在了貢院門外。有人歡喜有人愁。
“太好了,可以不寫八股文了!禮部終於做人了!”
“我寒窗苦讀十年,每日一篇八股文不間斷,都要寫吐了,如今不限制體裁了,我那文章巧思辛辣辭藻,如何脫穎而出?”
秦淮河開了押題的賭場,有的學生花銀子押題了,有的在埋頭苦讀。
墨柳坐着給公子踩木扇,午後太陽直射,他已快眯睡著了。
林子葵在寫文章。
他此次,是直奔着會員而去的,鄉試中解元,會試中會員,殿試中狀元,這才是他的目標,如此馬虎不得,不能因為將書倒背如流,就懈怠了。
蕭復下朝後,回的昌國公府,又忍不住過來瞧他。
看他認真苦讀,有些睏乏的模樣,口乾了,想喝一碗茶水,扭頭一瞧,書童在椅子上都流着哈喇子睡著了。
林子葵只好自己起身去摻茶,茶壺裏也空了。
地上放着冰盆,倒是沒那麼炎熱。
林子葵不好意思去差遣碩王府的下人給自己倒茶,就強忍着,將茶盞里那一點水仰頭喝乾。
他寫得困頓了,沒撐住趴在桌上睡著了。
蕭復提着茶壺,將它摻滿了,給他添置了冰塊,最後把人抱到了床上去。
林子葵睡着時,臉恰好壓在未乾的墨跡上,臉上印着黑墨,蕭復用手給他擦了擦,不慎將小郎君擦成了個花貓。
林子葵睡得發熱,無知無覺地伸手將自己的衣領扯開了,露出一片清晰的鎖骨,和半邊的胸口。
蕭復不免有些心猿意馬,指腹撥弄了一下,林子葵敏感地抖了抖,半夢半醒地“嗯”了一聲……他半睜開眼,入目有刺眼的光亮,蚊帳如煙霧一般飄然,林子葵看見了蕭照凌,還以為是夢呢,呢喃道:“娘子,想你了……”
呢喃完了,又閉眼睡了。
蕭復低聲回應:“你可知我每日都來瞧你?”手上慢而仔細地將林子葵臉上的墨跡擦乾淨了。
自古以來,天下讀書人皆是十載寒窗積雪余,讀得人間萬卷書。可讀書不透,多亦無益,然亦未有不多而能透者,如林子葵這般,讀透書,亦寒窗苦讀,篤學不倦,才是少數。
七月三十,林子葵被碩王府的馬車送到了貢院門口,明日考試,他今日提前報到。書童和僕人都不可伴隨入內,林子葵在貢院外背着書笈站定,仰頭在太陽光下等了等,頭頂被曬得滾燙髮熱,依舊沒看見蕭照凌。
林子葵心下空落落的。
忽然他瞥見一個熟人,那身材人高馬大,鶴立雞群。元慶大步走過來,恭敬請他:“公子,主子在馬車上等您。”
林子葵眼睛終於亮了光,在眾多生員里,高高興興地背着書笈、穿過人群跑過去。元慶緊步跟着,伸手給他摘書笈:“我來背吧林公子。”
站在貢院高樓的龐尚書眯眼一瞧:“那大個子不是陳統領么?怎麼,他家也有親戚來考試啊?”
攝政王說了嚴懲徇私舞弊,就算是禁軍大統領的親戚,那學問不行,也必不能行。
蕭復出宮,輾轉也換了幾次馬車,這馬車通體灰色,低調不顯眼,林子葵掀起袍角攀上了馬車,一手挑起竹簾,心上人的臉龐映入眼帘,林子葵一時定住,喚道:“照凌。”
蕭照凌眼眸柔軟似水,笑着喊:“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