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金陵城(18)
第四十一章
金陵城(18)
林子葵平生看過無數著作,卻是頭一回看這不正經的東西。他做賊心虛,怕被書童瞧見了,更怕蕭照凌突然回來看見了,於是就翻開在被窩裏偷看幾眼。
然而他只有一隻眼,被窩裏透個縫子,光線昏暗,照在書頁上。
這書上似乎是圖畫,林子葵看不清楚,全翻完了,也沒看出個所以然。
無奈下,林子葵只能將書放回原位,可鬼使神差的,他卻端來燭台,又翻開看了兩眼。
僅兩眼便讓他險些打翻燭台,眉心蹙緊地將書丟回去,心煩意亂用一堆儒學書和幾本經書將它用力壓着了,臉色漲紅地痛斥:“實在是有辱斯文!”
林子葵不是突發奇想,而是想謝三爺的話,想了兩個時辰了,才決定看看這書的。
他問謝三爺蕭照凌是不是他的師弟,謝三爺的回答卻不得要領,聰明地避開了他話里隱含的提問。
需要遮掩了,那似乎說明這個天方夜譚的猜測,興許是真的。
照凌他……
或許不是女子。
他又騙自己一回。
自己倘若娶他回家,怎麼對爹娘的在天之靈交代?
若不娶,自己就是悔婚。
矛盾的心情攪得林子葵心緒如麻,寢食難安。他埋在被窩裏,不住地告訴自己,只要不同房,男子女子,沒什麼區別,回家成親老鄉問起來,自己也可說,娘子只是愛做男子打扮,照凌一穿上嫁衣,所有人都會信的。
只要不同房……
林子葵嘆口氣,自己可以當做不知道這件事,一輩子都不知道。
他看了書,更不能接受那種方式同房,自己又不是斷袖,怎能對男子……那般行徑!
林子葵還想。萬一這全是自己的臆想,謝先生沒有明說照凌是師弟,是不是說,他也可能是師妹?
被窩裏悶得很,悶得他喘不過氣來,鋪天蓋地的黑暗擁住了他。
蕭復回來坐在床邊看他一會兒,沒有脫外衣,斜斜靠在他的床頭眯了一覺,約莫一個時辰,就坐馬車回宮上朝了。
皇帝駕崩,朝臣人心惶惶,再不上朝鎮壓敲打,不定人憋在家裏,心裏憋些什麼呢。
林子葵起來時,只察覺到身旁還殘留着一絲溫度和氣味。
他嗅了嗅,果真有香味。
照凌回來了么,林子葵坐起身來去找他,推開門,恰好看見岸邊一輛馬車離去。
這幾日的情況,蕭照凌也告訴他了。
林子葵知道他家裏有喪事,頭七還沒過,故此忙碌得腳不沾地。
一仰頭,上元夜猜燈謎得的花燈,還掛在檐下,被吹得搖晃,裏頭蠟燭已經燒乾了。
昨晚蕭復就批過奏章了,罷了一批官,如果官員正空缺着,蕭復不假辭色,把陳元慶提拔成了禁軍大統領。元慶有戰功,又是攝政王的心腹,朝臣略有不願,但也沒人提出。
而今日大臣們最關心的,果真還是立儲一事。
有老臣覺得:“千歲爺,自古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老臣以為,大殿下最為適合。”
而年輕直臣直言不諱:“大殿下快滿十歲了,但也過於年幼了。臣想,先帝的兄弟正是年富力強的歲數,趙王軍功赫赫,為我朝立下汗馬功勞!微臣以為,趙王是良選。”
蕭復手掌撐着臉坐在龍椅右下側的座位上,他身着四爪蟒袍,有些倦了,聞言慢慢睜開眼,睫毛半遮住黑眼珠:“你叫什麼名字?”
朝堂眾人大氣都不敢出,趙王都敢提,不要命了么!
“微臣禮部侍郎,趙勉。”
蕭復懶聲道:“說得很好,但
趙王和本王有仇,不予考慮,下一個。”
趙勉:“……”
早聽聞攝政王蕭復做事隨心所欲,恣意妄行,原來是這麼個隨心所欲法。
下了朝,蕭復在宮裏用完膳,下午申時,在宮裏校場考三位皇子的騎射。
自然,這四皇子太小,只能坐在一旁看着,今日出了太陽,宮婢送來瓜果茶水,小四殿下坐在蕭復旁邊,腦袋只到他腰那麼高。
大殿下扭頭目光沉沉地看着老三,心想老二被發配冷宮,已無力和自己爭鬥,還剩個老三,老三的馬上功夫,比自己可差遠了。
三殿下拉弓后,射了幾次都射不到靶子,汗都出來了。
大殿下是十發弓,中六七發,射藝還算不錯。許多當兵的,準頭還不如他。每次一射中靶子,他臉上志得意滿的笑意就會濃厚一分。
蕭復腦袋擱在椅子背後的軟枕上,打了個哈欠。
大殿下用餘光看見攝政王這副無聊的模樣,難道是自己射得不好看?他一下緊張,木箭刷地脫手飛出去,這箭歪得,朝一旁站着的太監直直地射去!
“小心!”三殿下朝那太監奔去。
“錚——”一把彎刀倏地飛出去,眾人還沒來得及看清,便見木箭被砍作兩半,落在地上。
梁公公身上發汗,扭頭一瞧。
是剛上任的禁軍大統領陳大統領出的手。
三殿下鬆了口氣,大殿下臉色一片煞白:“皇父,兒臣不是故意的,兒臣一時緊張,射偏了。請皇父責罰!”
“沒射到自己人便好,武器在手裏時,更要注意。”蕭復沒說什麼,招手道,“都過來。”
兩位殿下都走過去,穿着兵甲,臉上皆是汗水涔涔的模樣。
蕭復問:“大殿下平素喜歡騎射?”
“嗯!”大殿下點頭。
蕭復:“那皇父便讓陳大統領來教你騎射,”不等大殿下狂喜,蕭復又道,“三殿下也跟着一起。”
三殿下臉上露出一絲苦色,顯然是不愛這騎射,卻也咬牙應了:“好。”
四殿下在一旁道:“皇父,熅兒不用學么?”
蕭復斜睨過去:“熅兒還小,連木劍都拿不動,學什麼武功。”
四殿下一本正經的模樣:“熅兒學了,才可以保家衛國。”
蕭復抬頭看了一眼元慶。
元慶說:“屬下可以給小殿下打一把輕巧的木劍,可以跟着一起學。”
四殿下歡呼:“皇父,大統領說了,熅兒可以一起學!”
蕭復笑笑,點頭應了:“那熅兒便一起吧。”
一旁的大殿下恍然大悟。
難怪皇父會喚小四“熅兒”,是因為小四喜歡這樣自稱,帶偏了皇父。
大殿下琢磨了一會兒,也開始這樣自稱:“煜兒有一事,想請教皇父。”
蕭復看向他:“你說。”
大殿下臉皮薄紅:“煜兒每次拉弓,左右手皆可,左手準頭更好,右手力道更足,煜兒不曉得單練那隻手更好,皇父方才看了,可否給煜兒,一點指教?”
登時三殿下看大哥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蕭復想了想:“用左手,準頭是天生的,力道可以練。”
“多謝皇父,煜兒明白了。”
蕭復沒有跟三個皇子相處太久,便讓他們去給文泰帝守靈了。
表面的風平浪靜,並不能掩蓋王朝的帝王駕崩。看這四個孩子裏,唯一將孝衣穿得規規矩矩的,反而是老三。
這會兒熱了,也沒有摘孝巾。
先前蕭復說過,喜歡孝順的孩子,似乎只有他聽進去了。
四殿下天真如一張白紙,根本不明白父皇駕崩意味着什麼,也
就不存在傷心。只是迷惘地問了蕭復一句:“皇父,熅兒的父皇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是,父皇走了,”蕭復低頭看着小殿下,“以後皇父給你做爹。”
四殿下說:“那皇父豈不是要納我的母妃為妃了?我母妃很漂亮的。”
蕭復當即敲了把他的腦袋,低聲道:“皇父心裏有人了,不娶其他人。你這些話,是聽宮人嚼舌根說的?”
“嗯,我聽宮人們說的,說皇父一把年紀,還沒有娶妻生子,後宮娘娘年輕貌美,許是可以另謀出路。”
蕭復沒有吱聲,只是給了梁洪一個眼神。
梁公公馬上領悟,這些亂嚼舌根的,先帝還屍骨未寒,都開始編排這些東西了!該死!
末了,蕭復又回了昌國公府,這事一出,他還沒回去過,他爹娘幾次派人來找過他,蕭復都選擇有空閑就去看他的林郎,哪有空管爹娘。
這會兒一回昌國公府,就被他爹帶進書房,關上了門。
顫着手指訓斥他:“你真是膽大妄為!”
“爹,是長姐封我做攝政王的,你以為我想做啊?這都幾十個時辰了,兒子統共才睡了三個時辰不到,你當我自己想這樣么?”
昌國公知道他不想,蕭復若是想謀權篡位,想要至高無上的權力,也不會耐得住寂寞,在關內那種地方待七年了。
一聽兒子許久沒睡覺,現在看他,果真眼底一片疲憊之色,什麼斥責都說不出口了。
“……罷了,你且知,這是一趟渾水,你沾了,你便要知曉後果。身旁要帶好護衛,任你武功高強,也要提防身邊人,吃的喝的,全要三十二分注意!你身邊人手可夠,我再派幾個心腹給你使喚。”
“夠了,我身邊三個高手呢。”蕭復打了個哈欠,“有什麼事,等我好好睡一覺再說吧。”
“那你喝口湯,你娘給你熬的!”
“好。”蕭復喝了湯,和明華郡主促膝長談一番,實在沒撐住回船上,就在昌國公府歇下了。
一閉眼,就睡得沉了,外衣都沒脫。明華郡主喊來小廝給蕭復寬衣,不知是認錯了誰,喊了聲林郎。
林子葵沒等到照凌回來,也只好去睡了。
越是相處,林子葵便越是有一種、蕭照凌這人他抓不住的感覺。
七日後。
文泰帝的靈柩還放在宮裏,沒有下葬。
太常寺卿擇了下葬時辰,就在三日後。
皇帝駕崩,國之哀痛,儲君之事不能再拖了。
蕭復讓梁洪帶路,在皇宮裏越走越偏,道路越來越窄,宮婢越來越少。
疏於打理的皇宮角落,荒涼得緊,這冷宮便是如此,多少人死在冷宮無人問津,屍骨都臭了。
蕭復走到冷宮外面了,天氣轉暖,二殿下穿着一件髒兮兮的、不合身的長衫,小小的身影在屋檐下借光看書,頭上戴着一條白色的布,不是專門的孝巾,更像是不知道從哪撿來的白布。
冷宮落葉蕭瑟,一個太監都沒有。
蕭復瞧見他臉上有青紫,怕是挨過打,所幸不是隆冬日,不然怕是凍死了。
蕭復沒站多久就離開了。
慈寧宮。
蕭太后近日傷心欲絕,嘴唇發白氣色憔悴。
勉強在蕭復勉強坐直了:“立儲一事,不能再拖了,要儘快選出新君,鐸兒還在時,我與他說過此事,那時,他對老二是滿意的,徐氏將孩子教得不錯,我瞧着老大,老三,也都是不錯的。”老四自然是最次選擇,蕭太后可不想天下人非議蕭復“貪孩童以久其政,抑明賢以專其威”。
蕭復說:“近日觀察,我也正有此意。”
蕭太后:“老大還是老三?你可,可曾給他通過信?”
知道他說的是太上皇,蕭復說:“信我讓人帶去了,寫了一個字給我,‘仁’,他想要的,是仁君。”
宇文鐸便是教得壞了,所以不仁。
當年蕭復也沒看出這點,那會兒宇文鐸還是九皇子,沒有登基,對蕭復那叫一個畢恭畢敬,謙虛謹慎。
年紀都小,換做太上皇,蕭復想他興許會選老三。
蕭復說:“讓二殿下做新帝吧。”
蕭太后驚詫:“老二,你要選老二?”
蕭復點頭:“一個太過仁慈的幼帝,會讓底下人起異心。二殿下母家勢力已經徹底倒台,他能依靠的只有我。”
蕭太后搖頭:“我不同意,蕭復,你就不怕老二他長大成年,起了反抗之心,利用宦官勢力除掉你?”
“長姐,”蕭復心平氣和,“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再者,待他成年後,能獨自治理國家,我便將權力全部讓與他。”
而且他忙着呢,這幾天忙成這樣,都沒見心上人幾面。
蕭復壓根沒空理朝政,這二殿下只需要調-教一下,就是一位優秀的帝王人選,大殿下三殿下也尚可,但恐怕會浪費他太多時間。
蕭復哪來的時間,他趕着嫁人呢。
說服了蕭太后,蕭復派人去了冷宮,把瘦削了一大圈的二殿下接來了。
饒是站不穩了,還是向他行了完整的大禮。
“兒臣,拜見皇父。”宇文煊跪伏在地上,蕭復走到他面前,宇文煊埋頭看見了攝政王黑色的鞋靴。
“煊兒吃苦了。”那高高在上的攝政王竟然蹲下來,用手帕給他輕輕擦臉上的臟污。多少日了,他幾乎沒有吃喝,自己去打水,被人推進了井裏,險些就死了,爬起來卻又挨了打,都說他是罪人,謀逆害了父皇。
他是棄子,他罪該萬死,連最低劣的太監都能隨便給他一腳。
宇文煊眼底濕潤,止不住地顫抖,仰頭看見攝政王俊美但鋒銳的臉龐:“皇父,兒臣不苦。兒臣有罪。”
蕭復不置可否,問他:“煊兒想坐龍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