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觀(4)
第四章
行止觀(4)
林子葵念書,不是傻子,眼睛是模糊了點,但不是瞎子,耳朵很好使,絕非聾子。
只見“蕭姑娘”還是彎腰注視着他,林子葵看得分明,那雙彎彎的桃花眼,嘴角淺淺的笑意,要將人魂魄都攝住,迷了心智。
他怔愣了下,又醒神。
這麼寬的肩膀……
低頭。
這麼大一雙腳……
仰頭。
好像比自己還高。
這聲音……
林子葵又瞄到了喉結。
像男的。
這臉。
又……
雌雄莫辨,英氣俊美到極點的一張臉。
對女子而言,足夠精緻,又有些粗獷。
林子葵猶記得肖大人很矮小,他的夫人倒是很高大。
不是,她一個姑娘家,怎麼生的這樣?
林子葵近視,看東西分外仔細專註,主動挨上去,湊得極近,近到能嗅到對方身上乾淨又馥郁的冷香。
蕭復也不躲,垂頭問他:“小道士,你看什麼?”
他獃獃的:“在下失禮,斗膽問一句,你……真是,二姑娘?”
“如假包換。”
一旁的陳將軍,震驚地倒退了兩步。
林子葵完全沒想明白,神色困惑:“那姑娘……為何,身着男裝?”
蕭復語氣泰然:“你既找我,沒聽說過,我愛扮男裝么?”
林子葵老實搖頭。
既然對方這樣說話,還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位肖簧肖大人府上的二姑娘,想必不會錯了。
林子葵眼神有些飄忽,意識到對方是女子,頓感不妥,哪能這樣看人呢!便立刻把臉扭開了,挪着屁股往後退,直接退到了牆根:“今日多有冒犯,實在歉疚,不知,不知二姑娘可以將我的書童還給我么?”
蕭復搖頭:“不可以。”
林子葵錯愕仰頭:“為何?”
“他差點擅闖我的閨房,你說為何?”
林子葵一時啞然:“都是我指使的!二姑娘要發難,儘管沖我來!墨柳他不過是個小孩,求二姑娘放過他吧!”
他轉頭在院子裏四處找着小書童,可林子葵這個半瞎,看遠了就看不清了。
金樽出聲:“他,暈了。”
金樽是突厥孩子,他的漢話說得不好,喜歡一兩個字地往外蹦,口音也重,一聽便知不是中原人。
林子葵表情變了:“你……你們對墨柳幹了什麼!”
蕭復慢慢站直,低頭笑看着他說:“沒死呢,先說,你叫什麼,找我做什麼?”
這樣一站直,林子葵就感受得更清晰了。
自己這未過門的娘子身量好高,比自己高,起碼大半個腦袋!
這是肖大人府上的二女兒?
他難以置信。
蕭復聲音帶着涼意:“小道士,你是啞巴么,舌頭不要,我可以讓人給你割了。”
“……”
林子葵忙擺手:“我,我叫林子葵!家父林川,我……二姑娘,我與你……”他難以啟齒,“你興許,不知曉我,其實我與你……”
蕭復挑眉:“怎麼?”
林子葵的腦袋埋得更低:“有……過,婚約。”
“哦,記起來了,你是淮南那個,林舉人。”蕭復聲音如常,只有熟悉他的元武,才能聽出,他嗓音里是在笑,約莫是極為開心。
蕭侯爺性子頑劣,喜歡玩弄人,元武知道,不過還是第一回知道,他喜歡這種方式。
林子葵連連點頭:“不錯,我是林舉人!沒想到姑娘認得我,二姑娘……你我雖有婚約,不過,那婚約畢竟是過去式了……當時家父與令堂定的匆忙,你我也未曾謀面過,而且馬上明年開春會試,我就要落榜了,我身患眼疾,日後前途一片灰暗,大約只能去窮苦地方當個芝麻官……在下和二姑娘你……並不是一路人。”
他瘋狂自貶,就差沒說:求求你了,退婚吧。
蕭侯爺緩緩點了下頭。
林子葵以為他是允了,眼睛驀地亮起,爬了起來:“二姑娘!我這就去撕毀婚書!我的書童……你看能不能將他放了?”
蕭復搖頭:“這婚,我沒想過退,至於你的書童……”
蕭復側頭:“元武,把人扛回西客堂里。”
“……是。”元武二話不說從牆角抓起墨柳的衣領子就跳牆飛了出去,林子葵鬆口氣,抬首望向蕭復,話說得真誠:“二姑娘,你我婚事……倘若你不願,不必勉強,這門親事可以退掉,我將婚書撕毀,你去重新尋個好人家吧。真的。”
蕭復上下打量他幾眼:“不勉強。”
林子葵一愣。
“你很勉強?”蕭復彎腰兩指捏過他的下巴,“難不成,你不願娶我?家父可是正六品的戶部主事,你跟了我,我保你前途無量,仕途坦蕩,高位厚祿。”
林子葵哪裏這般跟女子親密接觸過,一下紅了耳朵:“男女授受不親。”
他伸手要撥開蕭復的手,豈知對方力氣大得很,大掌反將他的手指寸寸捏住,道:“小道士,你的手怎麼比我還小。”
林子葵:“……”
蕭復雙眼彎出小小的圓弧,摸到他手指上寫字寫出的繭子,林子葵渾身不自在地抖了兩下,臉紅得可怕。
蕭復慢聲說:“你看,你現在碰了我的手,我還未出閣呢,從來沒有男人敢碰我。這婚事,你若敢退,我便上京兆尹府狀告你辱我清白。”
“你……”林子葵愕然震驚!
不是他摸的自己么!
“二姑娘……”林子葵試圖抽出自己的手,蕭復丟開了,彎腰望進他的雙眼裏:“怎麼樣,小道士你要娶我,還是退婚?”
林子葵雙唇抿得緊了,和他對望間,先行垂下了視線,好半晌他才作聲:“那……那好吧。”
“什麼好?”
“我不悔婚,只要二姑娘願意,我一輩子也不悔。”林子葵一咬牙,事已至此,這娘子怎麼樣他都認了。
他誠懇地道:“二姑娘,今日未經允許冒犯之事,是在下不對,對不起。”
蕭復嘴角又翹了起來:“放心吧,我不跟肖大人說這事,他不會曉得的。”
“多……多謝。”林子葵扶着牆爬了起來,神色仍然恍惚,“那二姑娘,在下,先……告辭了。”他起身行了兩個禮,轉身落荒而逃。
太陽西沉,為霞滿天。
紅樹青山,草木搖落。
林子葵的心也拔涼。
“若我落榜,肖大人定不會讓她嫁給我。”
林子葵守着還未清醒的墨柳,感受到了這位未來娘子的彪悍,自言自語着:“可我如何能落榜……連中三元,是爹的遺願。”
林子葵起來收拾了會兒行囊,想把墨柳搖醒,又坐了回去。
墨柳一個孩子,懂什麼。
“興許她熟悉我之後,知曉我有眼疾,學問平平,囊空如洗,也就不願嫁我了,最壞的結果,也就是娶個母老虎回家,任他欺凌我,關上門,也沒人知曉……”
倒也不是太慘。
他脾氣好,可以忍。
林子葵眼睛隱隱作痛着,酸澀無比,他閉上雙眸,揉了兩下,倒在硬邦邦的竹板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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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風細細,梧桐葉墜。
陳元慶練劍回來,便嗅見氣氛不同尋常。
侯爺怎麼在笑?
侯爺雖平素也笑,沒有情緒時,嘴角也是勾着的,但那笑意從不抵眼底,任誰都知道,他只不過是長了一張上揚的臉,蕭侯爺可不是個好惹的主,瘋起來連皇上的巴掌他也敢打。
金樽抱着棋盤:“侯爺,下棋。”
“不下,”他坐在芭蕉樹下發獃,“元慶回來了,你找元慶去。”
金樽:“慶哥,下棋。”
元慶坐在棋盤對面,低聲問他:“金樽,侯爺怎麼了?”
“侯爺,要嫁人了。”
元慶:“…………”
“這孩子說什麼胡話。”元慶一頭霧水,隨即看見自家兄長元武從門外進來,蕭侯爺問他:“元武,那小道士在幹什麼。”
“自言自語了一會兒,一動不動地睡了會兒,他書童醒了,喊餓,林公子說他也餓,發現齋堂關了,兩人就去廚房燒火煮飯了。”
蕭復哈哈笑道:“他自言自語了什麼?”
“呃……也沒什麼,就是說,大不了娶個母老虎回家,任她欺凌,關上門來,反正也沒人曉得,不辱斯文,差不多就這些了。”
“沒人曉得,不辱斯文?哈哈哈哈。”
這小舉人敢在背後說文泰帝壞話,又貪生怕死,慫得可愛。
蕭復托着臉:“元武,你下山一趟。”
“嗯?侯爺?”
蕭侯爺:“替我去置辦幾身衣裳。”
“是了,快入冬了,郡主一定給侯爺置辦了不少,要不屬下回昌國公府替您取來?”
蕭復搖頭:“置辦幾身女子衣裳。”
元武:“哎?女子衣裳,誰穿?”
蕭復表情不變,懶懶地道:“當然是我穿的,你沒瞧見,那舉人眼神不好,誤以為我是他的未婚妻么?若他知曉我是男子,可就不好玩了。”
元武:“…………”
哪裏是誤以為,分明就是您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