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金陵城(2)
第二十章
金陵城(2)
三日前,內閣首輔徐徽府宅。
幾個穿着緋紅官袍的文官,齊聚一堂,這些都是徐徽收的義子,如今統統官居四品以上,身居要職。
唐孟揚因為巧舌如簧,時常捧文泰帝的臭腳,陞官升得很快。他前幾日很倒霉,出京郊一趟,回來竟然被打劫了,馬車都被搶了,只給他剩一條底褲!
臘月間,他差點沒命了,好不容易回京,便生了一場大病。
這下才剛剛好,臉上還有被揍的烏青。
只見太師椅上,坐着一年輕男子,他眼底有些發青,氣血不足的模樣,悠哉道:“唐孟揚,今年會試,你是副主考,次輔擔任主考,我問你,今年生員的名單可有?”
“有的,徐大人,在這兒。下官帶來了。”唐孟揚將整理妥當的生員名單呈上去,每頁登記了三十人,約莫有上百頁。
徐大人翻開看。
此徐大人,非首輔徐徽,而是徐徽次子,兵部樞密徐卓君,三年前的狀元郎。
徐卓君低頭看了好一會兒,皺眉將之闔上了:“怎麼不把各府的解元標註出來?你怎麼做事的!”
“這……下官,下官辦事不牢,大人責罰!”
不是唐孟揚不標,而是不敢標。
徐卓君冷哼一聲便不再看他,轉而讓一旁的其他大學士:“你將各府鄉試解元的名字,都劃出來給我。”
以首輔徐徽為首的徐黨,暗中廣納天下英才,這些各府解元,都是賢能人士,在會試前,他們便要先行籠絡。其中得徐徽眼緣看中的,甚至會收為義子,拔犀擢象。
如今他膝下,已有十幾位義子了。
文淵閣大學士很快用筆圈出各府解元的名字:“徐大人,就是這些了。”
加起來總共不過二十來個左右,徐卓君一一看過去。
“柳元春,二十九歲,江西人,三次參加鄉試,文泰五年,二十六中了解元。”
“林子葵,十七歲,淮南人,文泰五年,十四歲中解元?”徐卓君停頓住,“十四歲中解元,林子葵……這名字好生耳熟。”
一旁唐孟揚汗都要下來了。
徐卓君掀起眼皮:“唐大人,這個林子葵,該不會就是三年前,說不與我等蠅營狗苟同流合污,大放厥詞要殿試告御狀,說我們聯合順天府,將才高八斗的舉人抓捕,不讓他們考試。而且進順天府後,人就一命嗚呼的那位?”
唐孟揚兩腿都在哆嗦:“是……應該是吧。”
他沒想到徐卓君記性這麼好。
不怪徐卓君記得住,十四歲中解元的奇才,往上倒數三百年,也就那麼兩三個!
“什麼叫應該,唐大人,當年你可是跟本大人說,林子葵已經瞎了,不能再參加考試了,怎麼如今又來了?”徐卓君臉色很陰沉,黑着臉將名單往桌上一拍。
唐孟揚有苦難言,擦着汗:“他……許是回家后,又治好了。”
“怎麼做,不需要本官告訴你吧?如果本官看見他參加了會試!小心你腦袋上的烏紗帽!”
唐孟揚低垂着腦袋,答:“是,大人,下官這就去辦。”
唐孟揚也是沒了法子,他三年前因覺得林子葵年紀小,性子純,心中不忍,保住了一次林子葵的性命,甚至花銀子買通徐黨的下手之人,沒有真的讓林子葵瞎了。
可這第二次,只能讓他瞎了。
好巧不巧,唐孟揚正在焦慮該如何是好,林子葵就來了。
他在給林子葵的茶水裏,放了迷藥,等夜深后,唐孟揚就悄悄進了他的房間。
林子葵完全失去了意識,大約是做了美夢,神態很舒
緩。唐孟揚想起方才他用膳時,提到過肖府二姑娘。
說肖大人讓他來,大約是商量婚事的。
所以林子葵心裏很歡喜,吃飯也多吃了一碗。
現在唐孟揚一手拿着一根繡花針,他站在床邊,始終是不忍心。
“賢弟,你莫要怪為兄,為兄不這樣做,你怕是連命都保不住。”
他單手扒開林子葵的眼皮,拿着繡花針的手,顫抖着緩緩下落。
針尖接觸到他薄薄的眼球表面,向下壓了壓。
唐孟揚別開了腦袋。
林子葵毫無意識,連痛都叫不出來。
正當這時,門外傳來“吱呀——”的一聲響。唐孟揚慌張下將針在他瞳孔上劃了一下,繼而遺落。
他倏然躲藏一旁,便看見一個佝着的身影,那人提着燈籠,腳步小心翼翼,一露臉,居然是他!
唐孟揚立刻將自家男寵抓出了林子葵的房間:“平樂!你這是做什麼!”
平樂驚魂未定:“爺,你為何……”
“爺的事你少管,”他寒着臉,讓男寵回房間,“我的話你都敢違背!這半月你都不許出院子!再犯一次,將你發賣了!”
平樂被趕回院子,唉聲嘆氣,心道自家大人半夜出現在林子葵房中,還能做什麼?多半是想乘虛而入,將人給辦了。
林公子,可憐人。
翌日晨起,林子葵腦中有些不清醒的昏沉,這一覺睡得格外的沉悶,他睜開眼,眼前是霧蒙蒙的一片,忍不住揉了揉。
好疼。
疼……
他難受地閉着眼,伸手去摸索昨夜放置妥當的叆叇,然而,卻如何也摸不到。
叆叇呢?
他有些急了,坐起身來四處摸索尋找,最後他跪在地上,終於,摸到了裂成幾瓣的,只有框架還是完整的叆叇。
林子葵的手指停頓住,半晌,有些顫抖地,將那些碎片撿了起來,眼睛的刺痛感,讓他睜不開來,這種感覺很像當年那一次,若不是那次唐兄突然出現,制止了對他施暴的人,及時帶他去看了郎中,林子葵恐怕已經是個瞎子了。
那時唐孟揚告訴他:“賢弟,聽為兄一句勸,不要螳臂當車,那些勛貴,你惹不起!若是你硬要去雞蛋碰石頭,只有死路一條,你的命不輕賤,你書童年紀還小,你若出事,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的小書童?賢弟,好好活着,離開金陵,再也不要來了。”
在林子葵眼裏,唐孟揚決計不算是壞人。
誠然他加入了徐徽朋黨。
林子葵一隻手攥着叆叇的碎片,心底的難受漫了出來,這是二姑娘送給他的,這樣珍貴的東西,怎麼會碎了……
他另一隻手,無意識地在地上摸索着,慢慢,竟然摸到一根細小的針。
林子葵屏住了呼吸。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是唐孟揚的聲音:“懷甫賢弟,你醒了嗎,為兄要去上朝,肖大人如今是戶部郎中了,也和我同朝,若你要見他,等我回來後送你去可好?”
他聲音不大,充滿體貼意味,林子葵低着頭,飛快將那根針插-進衣袖中,拿着叆叇撐着地起身:“唐兄,我起了,可否進來一下?”
“賢弟?”唐孟揚推開門,瞧見他狼狽的樣子,也是難受:“賢弟,你這是……”
林子葵做出一副無事的模樣:“我的眼睛有點不舒服,叆叇也不小心打碎了,可否勞煩唐兄,將我先行送到肖府……”他若現在拆穿,能不能走出唐府,還不一定。
“好好好,為兄這就送你去肖府!”
一想到待會兒林子葵會被肖大人要求退婚,唐孟揚心頭嘆息一聲。
這樣的才子,怎麼偏偏得罪了徐卓君那
種小人。
林子葵面上不露聲色,跟他出了府。
兩人剛一出府,附近盯着唐孟揚的兩個探子,就回去稟報了:“徐大人,這個唐孟揚果然有問題,那個淮南解元林子葵,居然夜宿他的府上!”
徐卓君一聲冷笑:“唐孟揚,這是想害死我們大家,真是個賤人,這個林子葵留不得,他是個禍害!若真讓他考上進士,在殿試上告御狀,我爹的顏面往哪擱?!”
探子:“那就……弄死他?”
徐卓君搖頭:“太便宜他了,妄想脅迫我,自不量力。我記得,他似乎容貌清秀,給他喂些啞葯,送到椿樹衚衕去,再弄死。”
椿樹衚衕,那地方,人進去就是被玩死的命。
徐卓君:“還有唐孟揚,給他點警告,他愛玩男人是不是,給本大人把他閹了!”
探子正要下去,忽然想起一件極為重要的大事:“對了大人,屬下還有一事要稟報,有人去了禮部,查了三年前科舉時,生員失蹤一案。”
徐卓君勃然站起:“什麼?誰這麼膽大包天!”
探子回:“是……陳將軍。”
“陳將軍?哪個陳將軍?巡防營的?!他查什麼!想辦法讓他閉嘴。”
探子搖頭:“是定北侯手底下的,鎮守關內的陳大將軍。”
徐卓君:“……”
徐卓君:“……你說誰?”
探子:“定北侯。”
徐卓君手指猛地攥起來,簡直匪夷:“這和定北侯有什麼關係!他查這個做什麼,科舉案子,和他有什麼關係啊!”一個將軍查案無事,徐家能隻手遮天,暗中除掉就是,可是蕭復就……
那確實不好惹。
從內廷他那貴妃姐姐嘴裏傳來的消息,說當年天子剛登基不久,不知做了什麼蠢事惹怒了蕭復,蕭復居然一個巴掌就扇過去了,當場天子的臉就高腫起來。
蕭復還慢條斯理地說:“舅舅扇外甥,天經地義。宇文鐸,你要是還想坐你的龍椅,少來我面前試探。”
蕭復。
他真不太惹得起。
那就是個六親不認的瘋子。
徐卓君劇烈頭疼了起來:“怎麼一個二個,都跟我過不去呢,定北侯要查科舉案,林子葵要告御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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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葵坐在唐府的馬車上,表情顯得很平靜,手指卻無端攥得緊緊的,不安蘊藏在暗流之下。
唐孟揚也坐在旁邊,問他:“賢弟,眼睛怎麼了,還能睜開么?”
“有點疼,我不能睜開了。”他突然有些害怕,待會兒去見肖大人,自己這副德行,對方會不會對自己很不滿意?
所以林子葵強迫自己,用力睜開了眼睛。
眼白里有幾條清晰的血絲,眼角漫着淺紅色的淚水。
一隻眼,似乎能看見點東西,另一隻眼,一睜開就劇痛無比,他不得不再次閉上,用手背揉了揉。
兩條清晰的血淚緩緩流了下來。
他什麼也不說,只是攥着手,似乎很脆弱,又極其的堅韌。
唐孟揚看着他這副模樣,無端就覺得,他是不是什麼都知道了。
他張了張嘴:“賢弟……”
林子葵扭開頭去,一隻眼接觸到簾外的光亮,太過刺目了,他再次閉上眼,盡量平和地問:“唐兄,還有多久到?”
“快了,馬上轉個彎就到了。”
林子葵下了車,得知肖大人已經去上朝了,唐孟揚也去了,肖府家丁將他引進去,林子葵走路有些踉蹌了,生怕出了丑,問那家丁:“我昨日熬夜看了書,現在有些看不清,我能不能扶着你走?”
“哎,公子,您慢些。”家丁伸手將他扶着了,“夫人說,讓
你先在廳堂坐一會兒,她馬上就來。”
“好。”林子葵眯着眼,看見桌上應該是茶壺和茶杯,他伸手去摸,摸了好幾次才摸到。
林子葵沉默地喝茶,廳堂里沒有人,或許是有的,他看不見,也或許是在笑話他,他也只能挺直了背,等了約兩炷香,這兩炷香太過漫長了,半生都過去了般。
終於,一位身材高大的婦人走了進來,林子葵看不清,是根據腳步聲,和人數陰影來判斷的。
這必定是肖夫人了。
林子葵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完整的大禮:“晚生林子葵,拜見伯母。”
這大禮,是拜父母的。
以至於本來氣勢洶洶的肖夫人,當場停住了腳步。
“賢侄快請起,”肖夫人將林子葵扶了起來,方才發現對方眼睛紅得不正常,似乎是流血了,“哎呀,賢侄你的眼睛!”
林子葵還是一樣的說辭:“昨夜看書到寅時才睡,實在慚愧,還望伯母莫怪。這是晚輩的婚書。”
她一把接過婚書,確認了一眼,放下心來,又看向林子葵:“不怪、不怪……哎,賢侄你辛苦了。”
不是說是覷覷眼兒么,怎麼會……
肖夫人猶疑不定,先客套幾句,誇他俊朗,話鋒一轉:“只可惜,是小女沒有福氣了。”
如果說,方才林子葵只是忐忑,現在就是錯愕,他愣愣的望着肖夫人,模糊不清的一張臉,在他眼中顯得光怪陸離。
不確定地問:“伯母的意思是……”
“意思便是,咳,”肖夫人輕咳一聲,手帕掩着嘴,“賢侄啊,你還年輕,以後考了進士功名,能娶到更好的女子,小女性子自幼嬌慣,吃不得苦。你……要不,要不咱們兩家,就此解除婚約吧?”
林子葵大腦轟地一聲。
天大的茫然蓋了下來。
眼睛的刺痛,也抵不過這一瞬如墜冰窖的寒冷瑟縮。
就這一瞬,眼中起了一層霧,他控制不住地顫抖:“這是二老的意思,還是二姑娘的意思?”
“婚約嘛,都是父母之命,這件事,我和你肖伯父商量過了,小女……也沒有意見。”肖夫人盡量的委婉,她並非不喜歡林子葵的,當初就是相中了這的樣貌和才氣,無比滿意,才會立下婚約。
奈何林子葵有眼疾,還聽說是隱睾,和太監差不多,這就不能讓女兒嫁給他吃苦了。
另外他身上沒有功名,只是個舉人,中不了進士,多半也只是去哪個鄉下當縣令。
再者女兒這麼大了,性子叛逆,居然在外頭廝混,肚子大了。再拖下去,就瞞不住了,那新姑爺,她瞧着也還過得去。
罷了,就這樣罷了。
肖夫人說:“你有什麼要求,我們肖家盡量滿足你,聽說你在等明年春闈,這考試啊,上下都要打點,老爺給你準備了紋銀五百兩。”
她拍拍手,一旁的丫鬟就端上來一盤白花花的銀子。
在貪污六十兩銀子就要下大獄的鄴朝,五百兩可不是小數目。
分明很缺錢的林子葵,卻看都不看一眼。
他剋制地對着肖夫人跪下了,聲音顫抖,重重一磕頭:“伯母,我想見見二姑娘,親口聽她說,求您讓我見她一面!”
肖夫人當然不知道他為何要見女兒,可林子葵都這樣了,她又不是鐵石心腸之人,就讓丫鬟去傳了。
“賢侄,你先起來吧,不要給我磕頭了,我受不起的,是我肖家對不起你。若是我還有女兒,定是讓她嫁給你了。”
林子葵這時,已經感覺不到眼睛在疼了。
心臟抽搐着疼,說:“若是,二姑娘願意嫁給我,伯母您能否成全我們?”
這怎麼可能呢!
肖夫人沒說出口,但還是應了他的:“你聽小女怎麼說吧。”
肖小姐還未出閣,最近懷孕長了肉,用一把團扇遮着小巧圓潤的臉,跨過門檻,喚道:“母親。”
“來,巧巧,這是林公子。”
肖小姐方才就聽丫鬟說了,林公子聽見要退婚,竟然跪下磕頭,求她母親,說要見她,要她親口拒絕。
她是一萬個不願意,然而急着退婚,就素麵朝天地來了。
這林子葵,長相頗出乎她的意料,秀美如一幅山水畫的氣質,放在一個男人身上,定是稱得上漂亮的柔和五官。
比她的文郎還要好看許多許多。
然而一雙眼睛,紅得有些滲人,正悲切地看着自己。
“二姑娘……來了么?”林子葵沒有聽見熟悉的聲音。
“林公子?我就是肖婷。”肖小姐發現了,這林公子不止是個覷覷眼,這是眼睛半瞎了。
“肖……婷。”他呢喃一遍這個名字,搖頭,“不,不,你不是二姑娘,我要找的是肖照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