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觀(11)

行止觀(11)

第十一章

行止觀(11)

炭盆燒得整個房間溫煦如春,眩暈感卻讓林子葵站不起身,生怕站起來出洋相。

換做清醒時,他定然接不上蕭復的話,但腦袋不清晰了,林子葵反而敢看他一眼,說:“二姑娘好看,可書……在下還是、得念書,來年要考春試的。我不能落榜的。”

“你把眼睛看瞎了,那不指定要落榜?”

林子葵自有自個兒的道理:“可我不需要多看,只需要聽人念給我聽便好,我家書童念一個字,我自會背出下一句。”

“那你書童不是嗓子啞了么,你捨得為難一個小孩么?”蕭復溫聲,“不若我念給你聽可好?四書五經,我這兒都有,你要聽什麼?”

四書五經,林子葵早就倒背如流了。

他口乾舌燥的,腦子裏一層霧,說:“都行。”

嘴唇乾乾的,他舔了一下,低頭抿茶,茶也是甜的。

蕭侯爺去找書,他沒什麼文化,從小不喜看書,唯一能看進去的,就是兵書了,長這麼大能識字已經不錯了,結果這屋裏根本沒有什麼四書五經,只有幾本起灰的道家經書。

他坐下翻開念,聲音低得很溫和,林子葵聽了好一會兒,終於聽出了:“二姑娘,這不是,這不是《道德經》么?”

“是啊,你不喜歡聽?”

林子葵搖頭,眼睛蒙蒙的卻很亮:“喜歡的。”

“那我繼續給你念,你身上可暖和了?”

他點頭:“嗯,暖和了。”

可道德經這種東西,林子葵是越聽越困,腦袋往下一顛一顛的,差點就要跌進炭盆里了,蕭復伸出一隻手,正正好接住他的下巴。

林子葵不知是不是喝了酒膽子大了,竟也沒有挪開,便把下巴擱在他的手掌里,嘴裏還說:“二姑娘,你的手……好大的。”

這是他清醒時絕對不敢說的,怕說了戳中小娘子的傷心事。

這當然不是蕭復的傷心事。

他越看林子葵,越喜歡,反問他:“大不好么?”

林子葵很慢地搖頭:“挺好的。”

一旁元慶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抓着金樽出去了:“走,咱倆別礙眼。”

金樽反抗:“慶哥,我想找,書生下棋。”

“下什麼棋,擾了侯爺的好事,小心他揍你!”

這會兒工夫,一輛低調的灰色馬車,到了行止觀外。馬車前後都沒有任何裝潢,樸素得很,而駕馬的是個長相陰柔、身着絳紫色直裰的中年人,抬手撩起了馬車簾幔,低聲道:“主子,行止觀到了。”

馬車內伸出一隻白皙精緻的手來,搭在那陰柔男人手背上,彎腰下了車。

她全身裹着一件黑色的斗篷,不是耀眼華貴的料子,兜帽將臉遮個七七八八,根本看不清臉孔,可周身氣度不凡,儼然是上位者。

進了道觀,那陰柔男子引路帶着女子走:“侯爺住在行止觀的東客堂。”

女子到了東客堂外,被元武發現了,本要呵斥,卻一眼看見了她身旁的人。

吃驚:“曹公公?”

難道是……

元慶也起了身:“太後娘娘?!”

蕭太后微微掀起一點兜帽,露出尖細的下巴和紅唇,打斷他們行禮:“二位將軍無需多禮,你們侯爺在哪?”

“侯爺在……”元慶扭頭望着房門,說:“侯爺在裏面,太后稍等,屬下這就去稟報!”

說完敲門進去,蕭侯爺轉頭掃他,蹙眉:“何事?”

林子葵本就微醺,聽經聽得犯困,半閉着眼卻沒睡着,他將手肘撐在胳膊上,掌心托着被酒熏得艷若桃李的臉,藉著炭火的光和溫度,眸光渙散地落二姑娘身上。

元慶進來,他好像也沒聽見,就那麼悄悄、目不轉睛地望着蕭復。

偶爾蕭復看向他,他這眼睛也不曉得,還是那麼凝視對方。

蕭復就覺得,自己好像在被一隻無垢的小羊羔望着。

所以元慶進來,他自是不悅。

“主子,是……”元慶頓了頓,說,“您長姐來了。”

“她怎麼來了?”蕭復更不高興了。

門口,已經傳來了蕭太后的聲音,她一副要闖進來了的模樣,喊道:“蕭復,蕭復!是本宮!我知曉你在!不要躲了!”

林子葵聽見這聲音,迷茫抬起頭來:“二姑娘……”

“是我長姐,你莫怕。”蕭復把書闔上。

“你的…長姐?”林子葵反應過來了,連忙起身:“我是不是應該……”他左右張望,看見窗戶就要去爬窗,被蕭復一把抓住手腕,蕭復一隻手捏着一塊從窗檯撿的石頭彈出去,正中蕭太后的啞穴,另一隻胳膊夾着林子葵,往床榻一塞,放下簾幔:“莫出聲。”

林子葵眩暈地被他塞到床上,他直挺挺地躺着,大氣也不敢出,腦子混混沌沌,二姑娘的床上……好香的味道。

他閉上了眼睛,用被子將自己蓋子。

朦朧間,聽見外面蕭復的聲音道:“長姐怎麼來了?”

他那長姐卻並未出聲。

林子葵不曉得,蕭太后是想出聲,卻無法出,指着自己的嗓子,勃然盯着他:“你……”

不遠處的曹公公一急:“主子!”

蕭復冷得刀子似的目光掃過去:“曹廣,你站在外面。”

蕭復先走出去,再替她解開穴道,臉上原本掛着的笑容,變成了皮笑肉不笑:“太后找我何事?”

蕭太后氣急地攥着手,朝他寢室里瞥了一眼。

裏面莫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但她無暇管這些了,當即說:“弟弟,你現在就跟我回宮!”

蕭復挑眉:“怎麼?”

“皇帝他……”蕭太后神色憂心忡忡,聲音壓低,“中了蠱毒。”

“那找我做何?中蠱他應當找太醫院啊,太后你知曉的,我聞不見氣味,不會醫術,更不會解蠱。”蕭復很平靜。

蕭太后卻抓住了他的胳膊,被蕭復不着痕迹地抽了出來,她見狀表情微微凝住,也沒有碰他了,雙手攥緊道:“蕭復,章太醫說,此蠱全天下恐怕只有你師父蠱王能解,可他行蹤不定,現在只有你能找到蠱王了。”

“太后你既知曉,我師父向來行蹤不定,隱居江湖,我被遣到關內這麼七年,沒有皇命不得回來,這麼多年不曾回過雲南,我怎知他在何處?又為何來問我?”他這雙含笑的眼睛,也徹底冰冷了下來。

“蕭復……”蕭太後轉過頭去看,看見曹公公,陳家兄弟都不在了,又抬頭看了蕭復一眼,膝蓋始終還是彎不下去,咬着嘴唇道:“算長姐求你!當年之事,是皇帝他對不住你,現在他有難,只有你能救了!皇子還小,無法繼承皇位,若此時皇帝再倒下去,邊關、藩王、親王,都會蠢蠢欲動,這天下蒼生,黎明百姓該怎麼辦!長姐求你了!難道,難道你真要我跪下么?”

“長姐今日就算是跪下,給我磕頭,我也找不到我師父。”蕭復高高在上地俯視她,聲音冷冰冰的,“太後為何不去揪出下蠱之人?讓下蠱人來解蠱,不比找我快么?”

“可宮裏已經查了三遍,抓了幾個太監,都畏罪自殺了!下蠱之人實在狡猾!”

“太后可知曉我進金陵之前,遭到刺殺一事?何人能出動上百死士,又為何攔下我,不讓我進京?”

“知道,”蕭太后語氣停了下來,“你是說……”

蕭復頷首。

蕭太后:“刺殺你之人,很可能就是給皇帝下蠱之人!”她語氣激動了起來,“弟弟,是何人刺殺你!”

蕭復黑沉沉的眸子看着她,忽地笑了一下:“不知,因為所有人都被我殺了。”

蕭太后怔忪地盯着他,後退了半步。

半晌,臉上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你早知他是中了蠱,也是早知,謀划刺殺你的人,就是給皇帝下蠱之人!那人是怕你回宮施救,也怕宮中生變被你知曉,你調來雲南王府的軍隊……”

可蕭復偏偏殺光了那些死士,根本無從追查。

他是有意置皇帝於死地的!

面對她隱含的指控,蕭復不置可否,語調淡淡:“太后還請回宮吧,這行止觀,你本就不該來。這觀里住着的那位,怕是此生都不會想見你。”

蕭太后沉默。

蕭復沉聲:“我給長姐提個醒,能召來這麼多死士到金陵的人,和京中勢力脫不開關係。”

蕭太後腦海里出現了好幾個人選,太子年幼,倘若皇帝駕崩,那剩下幾位親王,都有可能成為新皇。

她心裏做了最壞的打算,泫然道:“我不知道皇帝的蠱毒還能堅持多久,若是……那一天來了,長姐懇求你,太子還小,太子是你的侄孫,他是無辜的。”

“太后請回吧。”

蕭太后回頭最後看了他一眼,他整張臉都陷在冷冰冰的陰影里,蕭復是她弟弟,雖然並非胞弟,可卻算是她看着長大的,他一身江湖氣,卻又和昌國公一樣,正直無邪,心慈好善。

若非當年她被打入冷宮,她的皇兒也即將被暗中處死,蕭太后不得不懇求父親,父親借用了雲南王的勢力,蕭復又怎會來參與黨爭。

蕭太後知道不能怪蕭復絕情,這七年皇帝始終忌憚他,派人多次去害蕭復,若非蕭復命大,身邊有高手保護和大夫醫治,怕是早就命喪塞北了。

聽說蕭復的親信就是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

曹公公攙扶着蕭太后:“主子,這就回宮了么?”

一會兒工夫,蕭太后的身材彷彿瘦小了許多,低聲說:“曹公公,扶哀家去拜拜觀音,拜完回宮。”

她離開后,蕭復伸手去接順着屋檐落下的雨珠,雨已經停了,殘留的水滴在手心裏滾了幾圈,他垂下手,水珠也跟着滾落。

蕭復回過身,進了屋子,炭將寢室燒得正熱,他撩開床榻簾幔,便發現林子葵蒙在他的被窩裏,兩隻手捏在頭頂被角上,看不見臉。

蕭復頓了一會兒,慢慢掰開他的手指,掀起衾被。

林子葵眼睛緊緊閉着,長睫乖巧垂下,一動也不動。

他伸手想喊林子葵,手指碰到他白裏透紅帶着醺意的臉頰,微微燙手,林子葵仍無反應,氣息均勻綿長,嘴唇嫣紅,蕭復方知,林郎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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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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