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觀(1)

行止觀(1)

第一章

語笑喧闐的酒樓樓廂,絲竹亂耳。

影影綽綽的格柵門后,對坐兩人。一人頭戴玄黑斗篷,面容隱藏,一人形容威嚴,眼露精光。

對話模糊,只聽得幾句。

“定北侯要回京了,聖上叮囑一切從簡,他身旁只有侍衛三人,這次機會,千載難逢……”

“任他蕭復的手下武功再高!飛檐走壁,也不能抵擋上百死士!定北侯必死無疑!在他進金陵之前,務必將他就地斬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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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暮秋,寒花落葉。

金陵城外,車軲轆吱嘎滾過,馬車前頭,趕馬的黑衣漢子挽着袖口,慢條斯理地攥着韁繩,朝車裏道:“侯爺,快進金陵了,咱們這一路風平浪靜,您說的埋伏……連影子都沒瞧見。畢竟咱們沒有帶配軍,又嚴加封鎖了消息,搞不好,根本無人知曉您從關內回來了。”

馬車掛着竹簾,半挑起流瀉一絲酒氣。

只瞧見肆意張揚的織金緞紅衣角下,露出一隻蒼白的赤足。

那道聲音也隨着馬車晃蕩慵懶:“不急,這不還有六十里路,才進城門嗎。”

“可……”侍衛剛想說什麼,便聽見不遠處樹葉飄落,他敏銳地豎起耳朵,撕住韁繩:“吁——”

“這不是來了么。”

蕭復不疾不徐,寬袖裏露出一截手腕,修長指間握着白玉酒盞,他肌骨松懶地倚靠在華麗的綢緞錦墊上。

林間,密密麻麻的黑衣人將馬車包圍。

“侯爺,是死士!”侍衛臉色也凝重起來,抽出彎刀掃視一圈,“足有上百。”

另一高大侍衛手持弓.弩,口中不屑道:“區區上百死士,不足死在我兄弟二人手中的敵軍千分之一!”

一旁還有一個,瞧着歲數不過十五六七的孩子,皮膚微黑,臉頰紅紅的,眼神淳樸乾淨,卻背兩把比他人還高的雙鐧。

小孩雙手交叉握着漆黑雙鐧,不吭一聲。

破風聲尖銳響起,陰雲密佈的箭矢紛亂疾馳而來!三人面色冷峻地揮兵劈砍,先斷韁繩,省得驚馬亂竄。

劍光上飛下舞,三人嚴絲合縫地護住主子,保馬車毫髮無損。

箭尖“鏘”地擊中兵器,清脆悅耳的金戈之聲,正是過去五年,蕭復日日夜夜所聽見的。

忽然,聽“刷”地一聲利響,淬毒冷箭射穿竹簾!

蕭復急速側過臉,看似隨意的姿態一瞬緊繃,出其意料的爆發力從他身上迸出,箭矢堪堪擦過臉頰,釘在車廂板壁。

蕭復那張原本天生帶笑的臉,倏然冷了下來。

外面已是屍橫遍野。

侍衛:“侯爺,還追嗎?”

“全部殺了。”陰惻惻的語調,全然不同方才。

兩侍衛點頭,知道他的意思是,連回去報信的人也不留,便飛身追殺。

黑衣死士逃竄不及,瞳孔緊縮,似是沒想到定北侯身邊只有三個人,卻是高手中的高手!那陳家兄弟二人也就罷了,那小孩更是恐怖!一身蠻力,拔山舉鼎,黑鐧掃過,死傷無數!

這些死士極具職業素養,在侍衛蹲身拷問前,便服毒自盡。

侍衛檢查一番,搖首道:“侯爺,這些死士身上,兵器,皆無明顯標誌。這武器製作精良,不輸衛尉寺。”

蕭復低聲嘲道:“能養這麼多死士,全天下還有幾人?兩隻手都能數過來。”

變得千瘡百孔的竹簾已然墜地,裹着濃重血腥氣的風吹來,張揚的紅衣遮住蒼白赤足,

蕭復起身從搖搖欲墜的馬車下來,目光掠過倒地不起的死士,口中吩咐:“元慶,你即刻回京面聖,就說……”

蕭復停頓了下,目光眺向不遠山頂,從金紅樹林間飛出的青色屋檐。

侍衛順之望去:“侯爺,那是行止觀。”

蕭復點頭,慢聲道:“元慶,若皇上問起,便說他舅舅我在京郊遇刺,身負重傷,不便挪動,在京郊道觀養傷,待傷好全,方回宮復命,望他莫怪。”

元慶頷首應是,一腳輕功,沒了蹤影。元武吹哨引回受驚的馬匹,伸手安撫了好一會兒,方才牽馬帶蕭復和小孩上山。

與此同時,金陵城街衢,戶部主事肖府門前。

一張拜帖,三張裝裱的字畫,從門內砸了出來,正中林子葵的腦門。

他哎呦一聲,吃疼地捂着腦袋。

“公子!”一旁年幼書童急了,瞪着肖府守門,喝道:“我家公子是肖大人的未來女婿!憑你一個護院!也敢這樣對我家公子?!”

“墨柳!此乃金陵,莫要胡說八道。”林子葵攔住他,揉揉腦袋,蹲身摸索着去撿地上零落的字畫。

書童吸了吸鼻子,憤憤扭頭:“公子,讓墨柳來便是,您看不清楚。”

那護院仍一臉囂張,指着林子葵:“就憑你個覷覷眼兒!也想高攀我們肖府!”

墨柳:“覷覷眼怎麼了嗎!看不起覷覷眼嗎!”

“看不起!滾!”護院一併把盒子丟下來,這回正中書童身上,發出悶地一聲響。

林子葵見狀,躬起的背脊一下直起,急道:“墨柳!沒事吧?”

書童小聲:“公子,我沒事。”

林子葵一把拉着他往自己身後護,指着護院道:“你這麼大歲數,卻欺負一個小孩兒!粗蠻不堪,肖大人府上的看門人,便是這副德行么!讓我夫子的老師御史知曉,必定參上一本!”

御史二字一出,那護院瞠目結舌:“你,這,這,不干我們家老爺的事!你別信口栽贓!”

“那便是說,肖大人不知林某拜訪?你卻執意阻攔?”

護院說不出口,老爺並未明說此事,但擋了幾回這個林子葵的拜帖,什麼意思,府里上下都懂。

他們家二小姐,怎麼可能嫁給這麼個半瞎窮舉子。

林子葵聽他不言,雙手一拱繼續道:“林某不才,家父與貴府肖大人,曾為在下與肖二小姐定下婚約。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眼下家父已西去,肖府誠然是不認這門親事,也必當以禮相待,當面言談。”他的聲音並不大,也不夠高昂,卻是字字珠璣:“敢問這位小哥,肖大人可可有親口說不見?不認我?”

——果然是讀書人,口齒伶俐。

護院啞了一下,也不敢罵他,說道:“大人真的不在府上,林公子,你趕緊走吧!”

林子葵問:“那二姑娘可在?”

護院搪塞道:“我們二姑娘和老太太去行止觀上香了,少說數月不會回來!”

林子葵攥緊手中字畫,只拱了下手,便轉過身,側頭輕聲道:“墨柳,我們回去吧。”

“是……公子。”

小書童估摸着十二三歲,臉龐稚嫩,低聲咕噥着:“不就是個戶部主事么,才升正六品,便如此遠高於頂!您入金陵兩個月,拜帖都送了幾回,都不見他府上差人來回話,今日親自登門,竟是這般……”

“墨柳。”林子葵打斷他,“說過你多少回了,慎言、慎行。”

墨柳的腦袋埋得更低了,拉着林子葵的手:“公子,您眼神不好,慢着些。”

“倒是看得清路,你不必當我是瞎子。”

“話是這麼說,大夫不是說了,若不好好養着,日後可就真看不見了,那可如何是好。”

林子葵含笑,眼底有種朦朧的光亮:“這半年我聽從醫囑敷了些草藥,極少見光,今日摘下蒙眼布,亦能看清你的臉了,我覺着,是好了許多。”說著,他攥着墨柳的袖子往旁邊走,“你瞧,那是不是有輛馬車?”

“……公子,那是驢子。”

“哦,馬啊驢啊,不都差不多。”

沿街慢行,林子葵帶着書童,進了一家古玩字畫店。

“這位公子,是來看字畫的?”店家招呼着林子葵,眼光上下打量着他。

這公子穿一身棉布白衣,打扮整潔,滿身書生氣,臉龐柔和儒雅,卻不像什麼富貴人家。

果不其然,林子葵將字畫端上來:“您這兒,收字畫么?”

桌台後的掌柜的抬手:“什麼字畫,什麼朝代的?”

“這……”林子葵略微赧然,“上個月的。”

“哦?哪位大家的?”

林子葵將畫攤開。

掌柜掃了眼不俗的字,精巧的畫,又眯眼盯着紅章:“林懷甫?何人?”

林子葵含蓄地拱手:“正是在下,懷甫乃是鄙人的表字。”

“字倒是不錯,畫的也不錯,”掌柜不在意道,“我給你這個數。”他伸出一掌。

墨柳:“五兩?”

掌柜捋須:“五百文,三幅。”

墨柳忙將字畫收回來:“五百文!呸!連我家公子的筆墨錢都不夠!這可是上好的歙硯所繪!”

“窮書生,喲?歙硯?放屁不打草稿。”

“就是歙硯!這是建極殿大學士唐大人送與我們公子的!不識貨!”

林子葵輕輕搖頭:“墨柳……”

墨柳扭頭睜大眼:“不是吧公子,五百文,您何必賤賣?”

林子葵猶豫了下,搖頭:“還是走吧,打擾了掌柜的。”

他禮貌告辭,主僕二人又跑了幾家字畫店,屢屢碰壁。這幾幅畫,論畫工意境,的確算是精品,用紙用墨,也均為上佳,若非打算拜謁肖大人,林子葵也捨不得用這樣難得不菲的紙墨。

但此地乃是金陵,達官貴人什麼東西沒見過?

林子葵一個無名小輩的的字畫,放這兒是斷然賣不出的。

畫賣不出去,垂頭喪氣地回了應天府書院,隔日,門外又傳來敲門聲。

墨柳早早起來開門應了,晨霧瀰漫,墨香縈繞房內,林子葵坐在床邊捧着一卷書,眼皮上矇著一層黑布料,窗欞的光渡在他的側臉上,面頰透明的絨毛,如一層潔白的霜。

他的拇指輕輕擦過粗糙紙面,似能摸到那些字般。

外頭交談的聲音傳入耳中。

“墨柳,你家公子上月的廩糧費,還拖着沒繳呢,我是萬不敢再幫你們延了……”

“再寬限幾日,再多幾日吧?明年會試,我家公子定能中進士!到時候不會忘了你的。”

“哎……這,不若,你們還是另尋別處吧?金陵城外有幾座寺廟便不錯,食宿低廉,要知當今吏部侍郎,當年便是在行止觀苦讀,中了一甲!那觀中供着文昌,前些年好些舉子去此觀備考呢。”

“行止觀?”

林子葵聽見這三個字,心中一動。

“公子,咱們真要離開應天府書院啊?”

林子葵點頭:“是,大夫曾交代過,登高望遠,對我眼睛恢復有幫助,況且我們身上盤纏不多了,這應天府書院……上下都要打點,府學給的科貢經費也不剩多少,我怕是熬不到來年春試了。”

墨柳道:“那您還有祖產,可以賣幾百兩銀子,堅持到春試,怎麼也夠的。”

林子葵一口拒絕:“祖產萬不可賣,那是爹娘留下的。日後莫要再提。”

兩日後,林子葵拾掇好行囊,背上籍框,領着書童從北城門而出。

一溜朝廷兵馬,跋扈地從他們身邊策馬而過:“閃開!都閃開!”

五六十里的路程,林子葵這個文弱書生,攜年稚書童,滿打滿算,花了三日工夫。

到行止觀時,林子葵已是渾身塵土,鞋面和袍裾臟污不堪。他看不清上山路,墨柳力氣小拉不住他,故此林子葵總是摔。

觀外大門兩旁題着一對楹聯,林子葵看不清楚,便問墨柳:“那聯上,寫了什麼?”

“公子,上面寫,長跪問道,乾坤一鏡,始悟道非可道,應行便行;坐山寺門,日月雙丸,方知天外有天,當止則止。”

墨柳年歲不大,認字不少,他便是林子葵的眼睛。

林子葵聽得連連點頭:“好!好,當行則行,當止則止,止於物境,以物洗心,好個行止觀。”

他正感慨着,忽地注意到一旁停着輛低調不俗的馬車,還有多匹好馬,不知是何人光臨。

墨柳拾階而上,敲了敲道觀門,不一會兒,一年輕道士打開門來,林子葵說明來意:“道長,在下林子葵,淮南人士,此番進京會試,想在行止寺小住一陣,潛心溫習,不知貴觀,方不方便?”

道士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仔細地看過他的通關文牒、以及淮南郡守頒發的鄉試文書。端看此人雖形容略顯狼狽,可一身氣質溫潤而澤,文質彬彬,樣貌不凡,便客氣引道:“林居士請隨貧道來。”

“多謝道長,”林子葵掀起下擺,左腳先跨過門檻,“敢問道長,那些車馬是……”

道士小聲說:“觀里來了貴人,他們是京里來找人的,應該是做大官的,好像,姓蕭。”

林子葵微微恍神。

——果真是肖二姑娘,他那未過門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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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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