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棄生死
書房裏一片寂靜,旁邊的一支蠟燭里,燭花忽地“爆”了聲,光線一陣搖曳,少女的手仍是平穩扶在男人的頭頂穴位之上輕按着,與書房外小太監們的走動聲相較,書房裏獨成僻靜的小世界。
元夕此時好像不再恐懼了,或者說是,她已經進入到一種飄忽的狀態中,既然她已經說了肆意妄為的話,還擔心說些更過分的嗎。
“一些富甲一方的富商,越老越是在意金錢,年輕時大肆分發家財,對待子嗣手下寬鬆;可是嫡子優秀,隨着年紀越來越大,帶給老富商的心理壓力也越大,他老了之後又不想只做養老的老太爺,日日都盤算着手上的錢,就擔心錢少了就管不好家族。”
這隱喻放在此時誰都能聽懂了。
“既如此,他選擇培養不同的孩子來和嫡子相鬥,削弱嫡子手裏的生意,他就能坐山觀虎鬥,畢竟其他孩子想繼承家財,都要來討好他這個老家主。”
胤礽終於開口:“你覺得那嫡子該怎麼做呢?”
“嫡子很難做啊。他若是鬥不過其他兄弟,家主會覺得他無用;他若是斗過了,家主又覺得他權力太大,他這個家主養老的日子肯定會很難過。”
太子終於從美人榻上坐了起來,看着低眉順眼的女子,眼中儘是探究:“孤愈發好奇你到底是什麼人了,對皇權毫無敬畏之心,孤見過的再清高的才子對皇權至少也有敬畏之心。”
可若是反清復明之人,見了他們不說是喊打喊殺,也是滿懷痛恨之情,從眼神開始就藏不住。
他是什麼時候意識到此女有異呢。
就是從那道西式點心開始。
他初時只是好奇居多,可問了南懷仁之後,發現南懷仁也不知此物,這種好奇就轉變為忌憚。他又命人按照調查瓜爾佳府,得知瓜爾佳府的嫡出姑娘雖然不得繼母疼愛,還是按照傳統滿族閨秀的方式在培養,從未下廚,怎麼會西式點心呢。
旁人或許覺得是巧合,可是既然他和太子妃瓜爾佳氏可以重來一回,為何旁人不能有所奇遇呢。
只是胤礽稍加思考,沒有選擇毀滅風險,而是選擇控制或加以利用。
一個周身書卷氣的女子必定不至於僅讀過幾本食譜,那樣的書卷氣須是來源於孜孜不倦的閱讀,絕不能僅將其視作普通女子。雖不知此女具體有何用,卻也應加以試探,不放過任何一處疑點。
果然,太子妃將這宮女帶回來后告訴他,此女比較抗拒來太子府,只是礙於情況,不得不答應。其實這也可能是因着此女無甚大志,待在寧壽宮倒也安寧適意。然若是她知道太子之位不穩,心下恐懼故而不願,也未嘗不可。
可到了這一步,似乎他就不願打草驚蛇了。
他沒辦法證實她說的是真是假,但一個人的行為表現必定能反映出來她的過往。
果然,此女在一開始的不安之後逐漸放開,開始廣結善緣,靠着好手藝坐穩了點心師傅的位置,就在胤礽真的懷疑此女當真平常之時,她託人買了筆墨、字帖和書本。只是並非四書五經,反倒是遊記。
只是令他詫異的不是書籍,而是描紅。
什麼樣的人可以順利地閱讀卻不能書寫呢。
難道不都是用三字經千字文啟蒙后便開始描紅寫字的么。當然,後來他看到此女的家書後,更有種荒謬之感。不乏引經據典,可是寫字粗陋,與其學識不般配。
漸漸的,他幾乎認為此女或有奇異之處,卻無用之處,放在府里做個點心師傅足矣。偏在一壺雪梨白茶之後,她笑得眉眼彎彎:“奴婢必定會好生學習泡茶,日後給太子爺奉上好茶。”
所以她倒還是有幾分腦子,大抵確實是個讀書養氣之人。
只是,他所有的猜測在此時俱化為烏有,她在與他議論奪嫡局勢,兩世以來,第一次有一個女子敢與他議論奪嫡。就連太子妃,也只是小心提及,擔心他動怒。
曾經的元夕想着苟活於世,可是當她在外城看到百姓之苦時,她沒辦法接受自己像全然未知一般繼續待在府里當個一等宮女,因着做着近身伺候的活計,旁人大多恭敬客氣。可這不是因為她自己有多好,只是狐假虎威,借了太子之勢。
在現代時,由於社會大環境問題,大學生找工作難,當時網上有一句話:“如果我沒有讀過大學,我可以心安理得地進廠打工,當餐廳營業員。”可是一個人讀了十六年的書,即使本科率那麼高,可是想考上一個好點的大學同樣是千軍萬馬過大橋,如果真的從事一份不要求的學歷的工作,真的會不甘心。
同樣的,如果元夕不曾見過人人平等的美好,不曾見過那樣有希望的生活,她也可以做一個普通的宮女,到了年歲出宮考慮婚嫁之事。
可是她見過啊。
儘管現代也有資本家對職員的欺負,儘管也會有隱形的不平等,可那些都不會出現在明面上,哪個資本家敢真的在工作大會上對員工吼他比員工高貴?
剛從外城回來的那幾日,元夕寢食難安,她不敢去想自己吃的東西里有多少血淚,膳房裏熾熱的火焰,燃燒的不是柴火而是貧民的血肉。宮裏絕大多數宮人都是吃盡了苦頭,但元夕平心而論,她確實沒受過什麼苦。但原身在宮女房才是受盡了學規矩的苦最後去世,元夕卻憑藉原身的好底子成為了寧壽宮的一等宮女。
她是不信那些的,在現代每次去燒紙都覺得是在隨父母完成任務。
從外城回來后她痛苦了幾日,又借故離府,買了黃紙,找個僻靜的路口燒給原身,希望她能有一個美好的來世。
接下來,她便要奔赴自己路了。
她可以忍受黑暗,但前提是她不曾見過光明。
*
胤礽看着眼前女子眼中彷彿燃燒着火焰,那雙眼睛堅定而熾熱:“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只是清朝之後確無王朝,那是因為清之後,再無帝王!”
聲音不大,卻堅定有力,如晴天霹靂一般驚得太子面容僵硬。
約莫過了許久,又好似只是一息之間,太子依舊面無表情,但眼神中卻透露出惱怒,或許是覺得那句話荒謬至極。
“你也無需動怒,既然我主動開口,我便只會說真話。”
她沒有能力改變這個世界,便是她想加入反清復明的組織也查詢無路,更無法讓人信任她是穿越者。她確實僅能依託太子,他到底是重生的,或能理解。她只能賭,太子確有救世之心,至少作為剝削者,他應當也是想維繫剝削者的權益的。
“從入關開始算起,清朝國運不足一百八十年,論朝代長度,倒也不算短。只是,這最後一百年……”元夕看着逐漸按捺下憤怒認真聆聽的太子,對着他假意一笑,“是整個中華大地的苦難,如今清看不上的倭國,僅在南京便屠殺了三十萬平民。清看不上的朝鮮,人家日後也忘記了宗主國榮光,認為漢字都是他們的。日後你們會有個子孫後代娶一女子,那女子成為太后,把持朝政,廢立皇帝,在她當政之時,八國聯軍侵入紫禁城,太后皇帝狼狽竄逃,八國瓜分國土,中華四分五裂,淪為洋人的朝廷。”
胤礽彷彿在聽神異怪談,如虛言難以奪實,可是她看着他的模樣,像極了他曾見過的孤苦女子在怒吼貪官污吏,
此女宛如一個鬼魅,眼神冰冷地看着他,“那太后當政之時,皇帝、大臣與有志之士想勵精圖治,您知道太后是怎麼說的嗎?”
“如何……”
“您還記得滿臣是自稱奴才的吧,太后便道是寧,與,外,邦……”
“不,與,家,奴。”
“創下了囚禁皇帝的盛舉啊!”
“皇帝被囚禁,太后因為年紀大了死了,第一天皇帝就因為□□沒了命。”
這一主、一奴對視着,氣勢落在下方的竟是這位一人之下的太子爺,他竟快不敢看元夕,她的身後彷彿站着無數哭嚎的亡魂,無數飄落無所依的靈魂在她身後對着他嘶吼。
他明白眼前人沒有騙人,她話語中彷彿句句泣血,話中句句諷刺,說著“盛舉”之類的言辭。
胤礽說不出反駁的話,誠然,不是他即位,可是後世的皇室就是愛新覺羅,造成後來的清皇室,同樣也算是他的後世子孫。
元夕深吸一口氣,勉強笑了一下:“你們很難看到大環境,康雍盛世確實表面上很繁榮,這時候的清幾乎是全世界最強大的國家。可是懷璧其罪,當後來的皇帝沉浸在天/朝上國的美夢中時,外邦卻飛速地發展着。你見過火炮嗎,你見過的火炮能殺多少人?十個,一十個?你知道後世有一種武器,只要一發炮彈,就能讓一整個城市化為烏有嗎?”
“而且炮彈裏面的毒害會殘留在這片土地上,在幾十年內,如果吃了土地上的作物,喝了那裏的水,人就會發生病變,變成怪物,痛苦而死。”
“外邦用了一百年,完成了世界幾千年才能完成的事情。”
“你知道世界變化有多塊嗎?”
“就像是有人在秦朝末年坐牢,他出來后卻變成了清朝,這樣的跨度,在我那時候,只需要短短一十年。”
就像千禧年的國人根本想像不到一十年後的智能手機。
“太子殿下,當西方在搜集人才、積攢世界財富等着成為世界霸主的時候,你們正忙着九龍奪嫡呢。自然呢,畢竟您的父親還在忙着制衡呢!”
根子都是歪的,自然不能指望長出健壯的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