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摩托車
第七十七章摩托車
溫嶺市臨海,晚上空氣潮濕,讓人覺得心裏也跟着水汽瀰漫,整顆心軟得不像樣。天色漸漸暗了下去,那輪渾圓的橘黃色落日墜落雲層,又掉進海里,夕陽昏黃一片,點染了清澈湛藍的海水,海水被咸濕的海風簇擁着,在海岸線附近可以遠遠聽得見浪潮的翻湧,冬日裏的海邊萬分靜謐,靜到呼吸聲被放大,心跳聲也被放大。
岑野從來沒覺得哪個冬天是這樣讓人心揪的,像是墜進深海底,耳邊嗡鳴,呼吸被攫奪,肺部缺氧憋得異常疼痛,但又覺得這沒什麼可怕的,好像有個人在冰凌刺骨的水中拽住了他的手腕,用力拖着他的身體,拚命將他從暗無邊際的海底帶到海岸上,他感受到身體上那個小小軟軟的掌心,她渡給他細微的體溫,讓他在混沌之中睜開雙眼,看到了光,也陷入巨大的驚喜之中。
是啊,世界上哪裏有那麼多巧合的事情,一次兩次的巧合再正常不過了,可三次四次的巧合,甚至四次五次的巧合,就不能稱作巧合了,而是氤氳着一份深切愛意的,被人用心製造出的偶然,是兩個傻子在闌風伏雨中,小心翼翼展示給彼此的那份勇敢和被雨水洗得發亮的太陽。
原來並不是他一個人在絞盡腦汁,拼盡渾身解數來製造時機與偶然,也不是他一個人把這些被刻意製造出的偶然用“好巧”兩個字來一筆帶過,他們經歷的從來都不是暴雨,而是帶着烈日的太陽雨。
蘇意梨牽住他的手掌,手指靈活地鑽進他每個指縫間,與他十指相扣着,溫熱的皮膚熨帖着他手背上的筋脈,有股暖流順着四肢百骸緩緩流動,融化了這顆凝滯的心。
岑野看着她,表情溫和起來,試圖在她的一切表情和眼神中看出些什麼,但並沒有,她並沒有意識到“谷青嶺”這三個字背後所隱匿的事已然被他發覺了,然而他也不想說些什麼,至少不該在這個時候。
谷青嶺示意他們趕緊上樓,蘇意梨捏了捏他的手掌,說:“那我上去了。”
“哎,你怎麼不跟着一起上去?都到樓下了,一塊兒上去吃個飯吧,”谷青嶺儘力裝扮着成熟穩重的形象,怕丟人,沒在他倆面前激動得要簽名,跟蘇意梨說:“爸和媽前兩天還看你倆節目來着,又在網上看到那些帖子,差點就以為你倆真在一塊兒了,正好上去讓他們也開心開心,省得他記掛你的終身大事了。”
視線流轉,岑野撇頭去看谷青嶺,唇瓣顫唞,他用力勾起唇角,剋制翻騰的心思,“不了,今兒晚上我就是送梨梨過來的,而且不太方便,今晚是你們的家庭聚會,我去不太合適,而且也沒給叔叔阿姨準備什麼像樣的禮物,還是等改天再正式來一趟吧。我待會兒去各處轉轉就行,梨梨不是說老宅附近有好多小店兒嗎,我正好過去看看。”
谷青嶺瞬間明白過來什麼,手機也正正好響起來,解救了他:“啊……我先去回個電話,放心,我等着你一起進家門,你們聊吧聊吧。”說完就立刻轉身,接通電話往他車裏走,把空間讓給這對小情侶。
岑野說:“但你現在已經不那樣兒了,你很棒。”
谷青嶺打斷他,瞭然般說:“我懂我懂,都是過來人,老丈人我也見過,該幫的我一定幫,有什麼事兒直接問我就行。”
蘇意梨也笑,“好啦,現在已經沒那麼彆扭了。我沒想到谷青嶺給我的感覺還是跟之前上大學放假回家一樣,無論我怎麼不愛跟他們幾個人交流說話,他們好像一直拿我當小屁孩兒看,壓根沒把我這點兒叛逆往心裏放。我知道我爸跟他相處得一直挺融洽,但沒想到谷青嶺管我爸叫‘爸’,居然叫得這麼順口。我爸這人就是有時候太木訥了,也很死板,老是喜歡拿大道理教育我,但是相比我親媽,他對我還是很好的,本質上是一個脾氣挺好的人,其實我以前沒跟我后媽說過幾句話,也從來沒叫過谷青嶺哥哥,把心裏的氣順帶着撒到他倆頭上了,有點無理取鬧吧。”
兩人通過驗證,成功成了好友,岑野快步走到車裏,平復了好一會兒,才點開谷青嶺的微信個人信息,眼前的信息對他來說很陌生,與記憶之中那個微信名片截然不同,朋友圈裏的內容也完全不一樣。
走在前頭的兩個人對視一眼,同時轉身,岑野走到谷青嶺跟前,說:“麻煩你件事兒行嗎?我過兩天來拜訪叔叔阿姨,但不知道倆老人喜歡些什麼。”
他終於驗證了自己的又一個猜測,再度發現了一個藏着秘密的潘多拉魔盒,等待着他找到打開魔盒的鑰匙。
蘇意梨抱緊他,整個人都很鬆弛,這還是頭一次在面對這些事情時透出這種狀態,“剛才是第一次叫他哥,還挺不習慣的呢,但是真到叫出口的時候就覺得也沒什麼,而且他這人還不錯,也幫過我,值得我叫他一聲青嶺哥。”
晚上八點鐘,蘇意梨從家裏出來,岑野帶着她回到酒店。
她眼含笑意,“辛苦我男朋友等一等了,但你別走太遠啊,就在附近溜達溜達就行,我待會兒下樓之前給你發微信。”
谷青嶺掏手機的手都在抖,簡直不敢相信他居然就這麼加上岑野的微信了,這個人居然是他未來的“妹夫”,真的夠炫一輩子好嗎!
岑野來回撫弄着她的頭髮,敏[gǎn]地捕捉到了一些重要的信息,說:“好了,趕緊上去吧,等你出來再說。”
岑野“嗯”了聲,細細盯着她的雙眼看了幾秒,彎下腰伏低身子,雙手按在她脊背上,眼底隱含着複雜的光,“抱一個吧。”
他輕笑,語氣鬆散:“沒事兒,給你點兒鼓勵啊,我還是那句話,我會在這兒等着你。”
蘇意梨微微愣神,在他懷裏扭着頭去看他的臉,覺得他此時有點不對勁,不對,應該說在剛才從後備箱把東西提出來遞給她時就有點不對勁,但她又不知道哪裏不對勁,“岑狸狸,你怎麼了?”
岑野笑道:“那咱倆加個微信說?我掃你。”
岑野應聲,蘇意梨看了谷青嶺一眼,欲言又止。
谷青嶺這個立場和身份也不好說什麼,聞言只好點了點頭,同時也覺得岑野看向他的目光總是含着他看不懂的深意,是錯覺嗎?但他選擇忽略,“行,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告訴我一聲就行。”
見他倆說完話,谷青嶺剛好也把電話掛斷,蘇意梨跟他一起往單元樓里走,岑野在後頭看着他倆的背影,忽然萌生出一個念頭,他出聲,叫出這個很熟悉的名字:“青嶺哥。”
人才剛一轉身,蘇意梨就迫不及待地壓着岑野的後腦勺,掂着腳碰上他的唇瓣,柔軟的觸感蜻蜓點水,瞬間撫平了岑野的所有酸澀,也讓他覺得此時沒那麼寒冷了。
岑野在卧室里等到十點,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川流不息的車輛漸漸變少,街道上漸漸恢復了夜晚的寧靜。聽筒里響起了綿長輕淺的呼吸聲,蘇意梨已經睡下了。
她今天很開心,陷入睡眠的她,應該也是甜甜勾着唇角的。
但這個夜晚註定不太平靜,岑野同樣也是開心的,但又喜又憂,喜憂參半,不遠處的居民樓點亮的燈火一盞盞滅掉,他再無法保持冷靜,拎起外套,給谷青嶺發了條微信。
兩個人約定好在老宅附近見面,這是岑野第一次來這裏,他到時谷青嶺已經到了,正靠在車前等着他。
接到岑野微信的那瞬間,谷青嶺是感慨的,沒想到他這個該叫“妹夫”的人來找他幫忙的速度會如此得快,但看清楚他接下來的回話時,那些感慨又變成了疑惑。岑野讓他帶上老宅的鑰匙,他不懂,但直到打開老宅的門那一瞬間,所有疑惑迎刃而解,也明白了岑野那種深沉的目光是由何而起了,他回憶起被深埋在記憶深處的一個小片段。
谷青嶺很有自知之明,要說親情,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與蘇意梨之間並沒有什麼很深厚的情誼,妥帖的禮貌之下,其實是實打實的生分,蘇意梨甚至有點厭惡這個家,如果不是他幫了她這個忙,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對他們這個重組家庭敞開自己的心扉。
但讓他覺得無比驚訝的是,摩托車居然是岑野的。那時候他只是借了蘇意梨一個身份,後續的事一概不知,所以,蘇意梨是很久以前就開始喜歡岑野了嗎?是這樣的嗎?而且這個片段太久遠了,以至於他自己都早已忘卻,甚至看樣子蘇意梨都忘卻了,可岑野卻長長久久地記掛着,他也憑此猜到了岑野深夜來找他的目的。
夜晚寂然無聲,深冬的夜空暗淡萬分,天上沒有一顆星星,就連月亮也被掩在濃雲之後。
兩個大男人都沒立馬張口,岑野忽然間就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他的視線慢慢劃過老宅破舊的大門,和院裏高高支起的車棚棚頂,車棚旁邊的樓頂上還搭着太師椅和遮陽傘,他似乎可以看到那些悶熱潮濕的夏日夜晚,蘇意梨坐在這個太師椅上,一遍又一遍地循環播放着他的歌,試圖用這種方法,與遙遠的他產生某種共鳴與關聯,哪怕,只有一秒種也好。
許久,岑野的目光又重新回到那個車棚上,心頭瞬間漫出一層密密麻麻的顫意,他聽見自己沉沉吐出口氣,嗓音嘶啞,低沉:“青嶺哥。”
他垂眸,心臟撕扯着,“梨梨大學畢業之後是不是買過一輛摩托車?用你的身份買的,她那段時間一直在這兒住着,摩托車應該就在院子裏頭那個車棚里停着吧。”
谷青嶺原本想岑野會先鋪墊一下的,至少先給他自己一個整理思緒來緩和情緒的機會,可沒想到他居然就這麼直接了當地問出來了,這是有多着急。
谷青嶺笑了下,“來,我帶你去家裏看看。”
門被完全推開,谷青嶺打開了院子的燈,昏黃的燈許久未開,光芒閃動兩下,而後恢復平靜。院子的全貌盡數暴露在岑野的眼前,滿地枯槁的樹葉七零八落,目光所及之處全都矇著厚重的沙塵,無數塵埃在燈影下浮動。
整個院子裏,最整潔的地方就是車棚了,棚子裏只停了一輛車,車上蓋着一層灰色的防塵罩,露出一個角的黑色車輪讓他無比熟悉。
又是長久的沉默。
岑野的喉結拚命滾動着,緊抿着雙唇站在原地,谷青嶺也配合著沒有出聲,而是默默在腦海之中搜刮著所有有關這個摩托車的回憶,又一字一句講給他聽。
聽完谷青嶺的話,良久,岑野才邁開步子朝那輛摩托車走過去,垂着眼睫一點一點掀開防塵罩,看到摩托車漂亮的車身上,斑斑點點泛着嶙峋的橘黃色燈光,像是嶄新的一樣,一如從前。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時隔四年,曾經被他賣出去應家庭之急的摩托車,會以這樣的方式回到他眼前。他從小就喜歡摩托車,家裏還保存着各種各樣的模型,長大之後也如願擁有了獨屬於自己的摩托車,後來家裏出事,他別無他法才選擇賣掉這個在他生命里佔據重要一部分的車,割捨掉很喜歡的一個東西,那時候做決定做得很艱難,真的以為這輩子和摩托車的緣分就到這裏了,可蘇意梨卻親手替他牢牢抓住了這段緣分,給了他一個再見的機會,在他不知道的時候。
她或許不知道他賣掉車的原因,只是單純地不想放棄任何一個與他有關的東西,所以借了別人的身份,瞞着所有人,花光了自己的積蓄,偷偷把他的車買了下來,並且好好保存在這裏,甚至在做完這一切簽了合同之後,立刻就把他刪掉了,生怕他發現什麼。
岑野心疼着她的小心翼翼,他體會過這種小心翼翼有多麼苦澀,所以在此時感受到了雙倍的難過。
谷青嶺看着他觸摸摩托車的動作,似乎也被他身上這股子壓抑的情緒感染到了,微呼了口氣,說:“這車是你的?”
岑野說:“是。”
“那,這意思是……?”
燈泡忽然頻繁閃了兩下,燈絲噼里啪啦燒響,而後“啪”地一聲,燈泡停止運轉,滅掉了,視線昏暗了一瞬間,但很快,皎潔皓月的銀光灑下來,替代橘黃色的燈光,將摩托車照得通亮。
月亮居然從厚重的雲層中探了出來,溫柔地照拂着大地。
岑野轉身,停頓片刻才說:“梨梨以前就喜歡我,很早很早。”
谷青嶺忽然間有些看不懂岑野的目光了,他代入感有些強,因為不知道事情完整的經過,所以下意識站到了蘇意梨這邊去思考問題,“不是,所以你發現了這件事,是感動了?你倆不都已經在一起了嗎,難道你跟她在一起,是因為覺得對不起她,被感動到了,想彌補她嗎?”
岑野說“不是”,很果決地否認了他的這番話,目光誠摯懇切,“我也很早很早就喜歡她了,我們兩個都在為彼此付出,都是為了彼此才堅持走到現在這一步的。我知道暗戀一個人有多難,多煎熬,也能感同身受,所以不想讓她的喜歡落空,也不想讓她的每一份喜歡就這麼被藏起來,她的喜歡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每一份藏起來的喜歡都是偉大的,都應該被人珍視着,呵護着,而不是讓它們停留在原地,與過去晦暗酸澀的時日作伴。
“雖然這些看上去都是小事,但在我們兩個人的眼裏,這些都是舉足輕重的大事。”谷青嶺拍了拍他的肩膀,岑野說:“我不知道我們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的,但我會盡我全力好好愛她。”
“我們誰都不談彌補,只說現在和未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