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冬川把自己的衣服縫好,看了一眼時間,還沒到熄燈時間,便把之前的郵票吭哧吭哧搬過來。
“你明天還有什麼課?”她問。
“法學、逮捕術和急救訓練。”諸伏景光回答道。
之前一直在一個沒有法律的世界生活的法外狂徒冬川心虛不已地咳嗽了兩聲:“我可以去蹭課嗎?”
“不是一直在蹭嗎?”他笑。
“也是。”
她抱着那一疊精緻的郵票,一張一張地看過去,每一張郵票對於她來說都是一份超大的藝術品,她撫摸着上面的紋路和填充的色彩,然後站起來,把郵票豎起來,走遠了看。
諸伏景光看着在桌面上把那疊郵票擺弄來擺弄去的拇指小人,眼睛裏淺淺的笑意閃爍着。
“去松田那裏或是留在你這裏,你那個提議——”她忽然說道。
他精神一拎,竟有些緊張地等候着她的下句,像是聽候發落的犯人。
她放下那張畫著富士山的郵票,轉頭對他說:“搬來搬去太麻煩了,我會待在你旁邊。”
他的心臟不規律地跳動着,竟有些恍惚。
不知是哪裏來的不安,他揪住這個承諾不放,輕聲追問道:“一直?”
她被這個問題打倒了。
豎起來的郵票轟然墜倒,畫上的富士山輕飄飄地在空中旋轉了半圈。
“……”
他呼吸一滯。
“可能很快要回家了,”她扶起那張富士山郵票,“等你從警校畢業了我肯定回家了。”
本來她是想糊弄一下他的。
反正是會被抹去痕迹的記憶世界,她做什麼都會被抹去痕迹,給什麼承諾都不必實現,說什麼謊言都不會被追究。
但是想了想做人還是要厚道,於是她實話實說了。
她馬上就要結束這段旅程了,她會從他的記憶世界裏退出去,讓一切恢復原樣。
想想就開心。
……真的開心嗎?
是開心的吧。
她彷彿一個即將完成工程的包工頭,滿懷期待地想。
他沒有說話,沉默地注視了她大約幾秒后,移開目光。
第二天,冬川小人背上包,跟着諸伏景光去上課,蹭了一節法學課後,她已經有些昏昏欲睡了。下午的急救訓練和逮捕術課堂,她終於忍不住,窩在口袋裏,把頭靠在衣兜的布料上,睡著了。
“說起來,我之前在摩托車店看到了一個有奇怪刺青的男人。是高腳杯吧?那種圖案……”松田陣平懶洋洋地提起這件事。
諸伏景光的脊背發緊,瞳孔豁然一縮。
在口袋裏睡覺的她迷迷糊糊中聽到幾個人在交談。
“那個男人長什麼樣?”諸伏景光問,聲音有些顫抖。
松田發音含糊:“……這我記不太清楚了。”
“對刺青感興趣的話,今晚要不要一起去摩托車店?”松田提議道。
“小陣平,你的衣服才洗乾淨又不想要了?”
“明天洗衣店的人會過來,到時候一起把臟衣服交給老闆就好了。”
高腳杯刺青?找身上有刺青的男人?
她隱約記得殺死諸伏父母的兇手外守是有刺青的,但那並不是高腳杯刺青,而是觀音像刺青。
難道是在找殺死父母的兇手嗎?
她揉了揉眼睛,在顛簸和震蕩的口袋中睡了一下午的腦子一片混沌。
晚上休息時間,諸伏景光換下制服,穿上平時的衣服。
“你要出門嗎?”她正在貝殼懶人沙發上躺屍,一下子跳起來。
“我要和松田他們出去一趟,你有想要的東西嗎?”他俯下身,湊近了問她。
她想起下午聽到的對話。
似乎是去找殺父母的兇手?去哪裏?沒記錯的話好像是去……洗衣店?
“為什麼不帶我去?”她明知故問,雙手抱臂,一副慪氣的樣子。
“外面人太多太雜了。”他語氣抱歉。
分明是怕找到兇手的過程中會發生衝突,怕她出事才不讓她去的。
她沒有戳穿,甩出一長條紙,上面是購物清單:“這是我想要的東西,麻煩了。”
諸伏景光哭笑不得地接過那張指甲蓋大小的購物清單:“字太小了,看不清。”
那一小張紙,還被她用自製的鉛筆寫得密密麻麻的,就算拿放大鏡看都有些困難。
她突然想起來這個事實,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完全沒考慮到這點,總之我報一遍給你聽吧。”
“想要圓滾滾的球,那種廉價人造珠子就可以了,用來做燈……”
“燈?”他疑惑道。
“不要懷疑那麼多,我做出來了你就知道了。”她凶道。
“會送我嗎?”
她脫口而出:“就是送給你的……”
她捂住自己的嘴巴,把不小心透露出來的秘密藏好。
他笑起來,假裝自己沒聽到,若無其事地問下一項。
諸伏景光離開宿舍后,她站在窗檯,手扒拉在玻璃窗上。
雖然在記憶世界裏陪他經歷過那段記憶,應該說是一遍一遍地重複那段記憶,但因為自動抹消的規則,他依然要自己去面對。
自己從噩夢中醒來,自己去抓到兇手,自己去擺脫陰影。
她煩惱地在宿舍的書桌上打轉,背着個手走來走去。
【擔心】
她走累了,坐在鬧鐘前,對着那個圓盤看了很久,目光跟着秒針一格一格地移動。
【好擔心】
她最終還是受不了這種煎熬,撬門出宿舍,找到警校灌木叢里的野貓,用精神力誘哄:【我支付給你十條小魚乾,可以帶我去一個地方嗎?】
三花小野貓“喵嗚”了一聲,舒展身姿,示意她爬上來。
她爬上小野貓的背,坐穩了,被貓貓順風車一路帶到公交車站。
【謝謝你,這是我的信物,我會來找你的。】她把背包里的一根毛線拉出來,給小野貓的脖子上系了一個小蝴蝶結。
她無票乘坐公交車,在司機的位置指點江山,然後堂而皇之地跟着人群一起下站,來到那家洗衣店。
*
諸伏景光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去摩托車店找那位有高腳杯刺青男人的事情擱置了。
他們出去的時候,正好遇到了一件便利店搶劫案,急中生智地出手干預,雖然搶劫案件順利解決,但是因此錯過了去摩托車店的機會。
雖然很遺憾,但是也不賴。
就是萩原研二的花襯衫屬實令人大開眼界了。
他輕手輕腳地打開宿舍門,進門開燈。
意料之外,拇指小人沒有竄出來問他要做燈的材料珠子和銅片,更沒有飛撲過來在他的領子邊和他說話。
“Fuyu?”他叫了幾聲,沒有人應。
上次也是這樣,出門回來后她就不見了。
但這次肯定不是去找松田玩了。
諸伏景光冷靜下來,靠在書桌前等了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過來的時候,宿舍已經熄燈了,屋子裏一片黑暗。
他額頭上冒着細汗,身體一陣一陣地發冷。
剛才他靠在書桌上睡著了啊……
夢裏的場景一點點浮現。熄了燈的宿舍中的黑暗彷彿化為實質,在那重重的黑暗中,有未知的、鋪天蓋地的惡意,擠壓着他的肺部和頸項,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站起來,試圖去把書桌前的枱燈點亮,雙腿卻發軟,恨意、恐懼、夢魘、幽閉、孤獨、思念……
所有成長過程中的負面情緒張牙舞爪,要把他撕裂。
他往回癱坐在椅子上。
他幾乎要睜不開眼睛,模糊的重影在他面前晃動着,血色的味道、可怕的歌聲,混雜在熄燈后的黑暗中,迴旋在他周圍。
他不害怕噩夢。他怕的是。
他的呼吸聲愈加粗重,重新趴在書桌上。
被孤獨、偏執和恨意吞噬的自己。
有沒有人,有沒有人……
枱燈亮了起來。
溫暖明亮的燈光落在他的臉上。
那個小人生氣地走過來:“你去哪裏了?”
他的心忽然安定下來。
他唇角彎了起來,露出一個疲憊的笑:“這話該我問你才對。”
她在他面前坐下來,滿臉喪氣:“我在洗衣店等你很久,都沒等到你,我以為你……”
“嗯,為什麼去洗衣店?”
“不是你和松田約好去洗衣店的嗎?”
“是摩托車店。”
她愣住:“……誒?”
他輕聲笑起來,蒼白的臉上微微帶了一些血色:“聽岔了啊,Fuyu。”
她自閉了幾秒鐘:“……”
好丟臉。
屋裏沒有聲響,安靜像羽毛一樣輕輕掀動着。
她忽然站起來,走過去,輕輕貼在他的臉頰上。
他的心像被什麼牽動了一下。
她有點累,就算坐了貓貓順風車,蹭了公交車,還是覺得累,雙腿發軟。
她貼了貼他的臉頰,不知道說什麼,於是就一直貼了下去。
“怎麼了?太累了嗎?”
“就是想抱抱。”
諸伏景光眼帘微微垂着,黑髮在枱燈光下散着柔和的光暈。
他忽然輕聲說:“我好像夢到一個人,她很輕鬆地對我說再見。”
關鍵詞察覺,她警覺地離開,退開好幾步,卻剛好落入那雙像深海一樣的藍色眼瞳中。
“但我不想讓她走。”他語氣溫和,卻又堅定極了。
她彷彿覺得龐大的意識包裹着她,侵吞着她,像海草一樣糾纏住她,讓她無法脫身。
諸伏景光說完這句話,等着她回答。
他說話的對象明明是“夢到的那個人”,眼神卻定定地專註在她身上,好像在問她,試圖從她那裏索要一個明確的答案。
*
當然,此時的她還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上,打了個哈哈過去了:“……對了,我欠了一隻貓十條小魚乾,要麻煩你了。”
直到幾個月後,她救的那個人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時,她才猛然想起來,那個從幽閉空間裏逃出生天的孩子長成少年、長成男人後,一直都是如此執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