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回
是謝璨!真的是他!
瓢潑大雨砸在謝璨貌若觀音的面頰,眼角的紅痣妖異萬分,宛若從地獄裏爬出來的索命修羅。
沈珏顧不得肩背的疼痛,就想往車廂里縮去,然謝璨卻不給她逃避機會,拽住她纖細的腕子狠狠地摜下馬車。
她身子嬌弱不堪,這一摔幾乎快喘不過氣。
鴉色的衣裙在雨天浸濕,不算厚實的衣料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曼妙身姿,雨水與泥土混合在一起,衣裙皺成一團抹布。
沈珏雙臂緊抱,驚懼與寒冷交織,止不住地瑟瑟發抖。
即使渾身狼狽不堪,她依舊是美的,像淤泥池塘里生長出的蓮花,刺激得謝璨恨不得摘下褻玩。
謝璨用馬鞭挑起她的下巴,指腹抹去她臉頰的泥點子,“珏兒你想回家為什麼不與我說呢?平日裏你可是最乖的。”
說著,一團信箋砸在她的額角。
“原來我在你眼裏就是個暴戾恣睢,肆意妄為的人渣?珏兒你要不要與我好好解釋?”
沈珏仰臉看他,雨滴砸進眼裏引起不適,眼睫輕顫依然要與他直視,眸底的厭惡不加掩飾,“你要我與你解釋什麼呢?讓我入府的是你,捉弄打壓我的是你,就連推我下水的也是你,謝璨你就是個惡鬼!我真後悔遇見你!”
事到如今,她心知自己逃不掉,索性說個痛快,她就是討厭他、憎恨他!
打馬趕來的路上他還在為她找借口,無非是上次推搡她落水的事情自己沒有哄她,她生氣想不告而別罷了,可如今聽她親口說她厭惡自己,謝璨的心口竟然有一絲跳動的疼。
緊握手中的馬鞭,謝璨眼裏是山雨欲來的怒色,高舉起馬鞭就要抽打在沈珏面上。
沈珏害怕地閉眸,就算不被謝璨打死,這一鞭子下來她也會毀容吧?
“姑娘!”
沈珏聽到碧雲凄厲的喊聲,緊接着不知碧雲哪裏來的勇氣,竟然抱住謝璨將他撞到在地。
有謝璨做肉墊,碧雲反而沒有受到多大的衝擊,她奔到沈珏身邊,滿臉無措,“姑娘,怎麼辦……”
方才她見到姑娘受傷,下意識就要攔住二公子,攔下后心裏就是一陣后怕,畢竟二公子是府里的主子,她們被捉回去不會有好下場的。
然而沈珏看向她的眼裏也盛滿不知所措,她沒有聽錯,剛剛那聲極響的碰撞聲是謝璨的後腦撞在地面石塊發出的,趁着他尚未恢復過來,她們需得儘快逃離。
“跑,快跑。”她鼓起勇氣抓住碧雲,兩個人步履蹣跚地朝山腳跑去,初時還不覺得,現在一動身體各處都在泛着疼。
好半晌,謝璨才回過神來,兩名女子的身影在雨幕中漸行漸遠,他忍住殘餘的暈眩翻身上馬,不過一會兒就攔在沈珏碧雲身前,居高臨下地俯視她們。
沈珏碧雲抱着對方,她們果然逃不掉。
“和我回去!”
回哪裏?回他的魔鬼窟嗎?繼續被他變本加厲地折磨?
她坦然地面對他,“我不會和你回去的。”寧願現在被他用馬鞭抽死,也不願再回到原來的火坑。
謝璨眸色陰鷙,“你、當、真?”
“有本事你現在就打死我!”
沈珏一心求死刺激這謝璨。她當著那麼討厭自己!
“呵,好。”
鞭子破空的聲音響起,落在一旁的碧雲身上,她頓時被抽得撲倒在地,謝璨手中動作未停,碧雲疼得吱哇亂叫。
“二公子饒命!二公子饒命吶……”
她疼得在地上打滾,衣衫被抽裂,暈出斑斑血跡。
沈珏害怕得怔愣在原處,直到碧雲的呼喊聲喚醒她。
“姑娘救我,救救碧雲,救救我,啊!!”
沈珏唇色發白,下巴止不住地顫,“你別打了,她會死的……”
然而,謝璨非但沒有停下,反而一下比一下更重,更加密集的鞭子落在碧雲身上,很快碧雲的痛呼聲漸漸消失。
“我求你別打了!”沈珏衝過去抱住碧雲,以背護她。
凜凜的揚鞭聲近在咫尺,謝璨手腕一轉,鞭子落在地面,濺起濕潤的泥土。
抱着碧雲奄奄一息的軀體,沈珏抽抽噎噎,“我跟你回去就是了,我不逃了,再也不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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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被驟冷的寒風拉扯成長針,浸濕衣衫,刺入骨。沈珏雙手被馬鞭捆住,馬鞭的另一頭牽在謝璨手裏,她嘴唇已是凍得青紫,視野模糊,僵冷如屍地亦步亦趨跟着高頭大馬上的緋紅衣影。
“你不是愛逃嗎?你逃呀!”
馬鞭一拉,沈珏跌倒在地,謝璨絲毫未回首停留,馬兒拖動身輕如羽的人在山道上前行。
髮髻鬆散,鬢髮雜亂地貼在臉側,裙衫爛成布條混着泥水,沈珏狼狽至極。
山路蜿蜒,道路泥濘,她被一路拖行,將將暈厥過去時見到山坳轉角處的寺門。
沈珏到底是暈過去了,醒來只見到一個印象淺淡的婢子,是謝璨隨行的,臨時被叫過來照顧她。
婢子心口揣着氣,對沈珏也輕慢三分,“姑娘醒了就趕緊梳妝吧,少爺和老太太都在外面等着。”
沈珏泛着水霧的眼怔松朦朧,分明是才醒的模樣。
婢子一連喚了幾聲,眉頭皺起,耐心幾要磨沒。
昨夜逃跑未成,被謝璨強拖着回來,她身子羸弱早在見到山門的一瞬間就撐不下去,如今能按時醒來沒有病倒已是萬幸。
傾盆大雨、陰冷的臉色、粗糙堅韌的馬鞭……昨晚情狀歷歷在目,被謝璨那樣折騰,她居然還活着?連沈珏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議。
眼見時辰不早,婢子強壓着沈珏洗漱梳妝,肚子裏有怨氣,下手也不分輕重,柔弱的巾子在肌膚擦出幾片紅來。
沈珏蹙眉,“我自己來。”
她正要取下巾子,婢子卻手疾眼快拿開了,扔到一旁的水盆里說:“凈臉結束,請姑娘移步桌前梳妝。”
沈珏哪能不知她是謝璨院子裏的,做丫鬟的仗着主子的身份自視甚高,而今被謝璨指派下來伺候自己,心底怕是早怨涔涔的。
寺廟的廂房內沒有多餘的陳設,就連梳妝枱也未有,沈珏只好就着房間裏唯一的木質方桌梳妝打扮。
銅鏡里,容顏清淡,透着濃濃的憔悴與疲色,沈珏盯着鏡像里的自己,有些認不出,半晌才道:“妝容淡些就好。”
那婢子卻一口回絕,“二少爺讓奴婢下來照顧姑娘,可不能隨意糊弄,自然是要將姑娘的氣色提起來。”
“隨你。”
銅鏡里的姣好面容神色惘然,她從進府開始就只是謝璨的提線木偶,沒有選擇的餘地。
在婢子的精心裝扮下沈珏來到寺門,已經是兩盞茶后。
遠遠的,她就聽見老太太蒼老但中氣十足的聲音。
“怎的還不來?珏兒從不會貪睡遲到。”
她旁邊攙着老太太胳膊的周瑤卻是精神奕奕,“這幾日未到雞鳴就起來,沈姐姐說不定睏乏貪睡了一會兒,祖母你別記掛在欣賞,還是多多沐浴聖寺里的佛光,待會下山就難遇到了。”
“還是你善解人意……”
老太太與周瑤聊得契合,這跟沈珏相處時完全不同,沈珏低眉斂目、對老太太尊之敬之,話兒少性子內斂,但總愛與祖母說話,給她開懷。
然而,她平素的位置已經有人取代,卻做得比她還好。
快要走到祖母面前,沈珏不自覺放慢腳步,她竟不忍打破這副其樂融融的氛圍,然老太太已經注意到姍姍來遲的她,乜一眼拋下句“還不算遲”,由着周瑤攙扶着上了馬車。
沈珏臉上是京城裏流行的上等桃花醉胭脂所描繪的精緻面容,聽見她的話兒陡然變得蒼白失色。
給老太太挑簾的周瑤轉身之際見到沈珏的灰敗神色,露出志得意滿的笑。
沈珏不敢再耽擱,謝璨早就在車廂里坐好,祖母、周瑤先後入內,只差她一個。
馬車啟程朝衛國公府駛去,沈珏在顛簸的短途中並不好受,昨晚她被謝璨打馬拖行不短的距離,手臂和部分肩背都是傷,晚秋近乎入冬的氣候,她硬生生憋出一身汗。
老太太和周瑤仍舊有說不完的話兒,未能留意到她,只有知曉來龍去脈的謝璨悠然自在地欣賞她的隱忍模樣。
昨晚給的教訓到底是讓她乖了。
馬車一到達府邸,沈珏便忍不住朝祖母道了別,轉身朝後罩房的方向走去。
老太太嘀咕着,“這孩子去過一趟廟裏怎麼跟變了個人似的,規矩禮儀都忘了。”
周瑤開解:“祖母勿多想了,就隨沈姐姐去吧,或許真的是累着了。”
“也罷……”
沈珏悶頭直走,頭垂得低低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淌,分不清是委屈還是疼痛。
她迫不及待想回到自己的小窩,破舊粗陋的后罩房,可轉念一想偌留給她棲身的后罩房也不是屬於自己的,連她自己都身不由己。
腳步漸緩,可一想到什麼,沈珏加快腳步奔回去。
青石板殘留水圈,掃濕裙袂,素白的繡花鞋踩過濺起水花。沈珏前胸急劇起伏,心跳如鼓,后罩房寬闊的院子裏五光十色的花卉映入眼帘。
還好,精心培植的菊完好無損,那是她在國公府存在的證明,與一丁點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