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執
兩月前,沈珏落水后做了一個預知夢,夢醒給雲州的父母送去家書,希望他們能將自己接回去。得到的回信卻是母親的一語帶過,進而希望她能給弟弟沈允入太學鋪路。
明明她和允弟都是母親的掌心肉,為何母親心裏只有弟弟,忽略了她?
沈珏瓮聲瓮氣道:“沒有。”
謝氏和藹的面色霎時變了,“珏兒,你現在連為母的話兒都不聽了嗎?”
“你是為母懷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來的,是我身上剜去的一塊血肉啊。”
“天底下,除了為母還有誰會懂你?你以前不是最聽話的嗎?怎麼翅膀硬了,便不拿為母當回事了?”
謝氏有意壓低聲音,但那句句話語還是如絲線一般鑽進沈珏的耳蝸,周遭此起彼伏、不見停歇的喧囂鼎沸,一點兒也沒能削弱謝氏的魔音。
一句一句,皆是指點她的不是。
沈珏嗓子眼堵了團棉絮,低垂的眼裏蓄滿淚。
“珏兒!你有沒有把為母放在心上!”沈珏的沉默不語讓謝氏覺得自己像是在演獨角戲,她去扯沈珏的胳膊,怎料寬大的禮服雲袖拂過酒杯,杯里琥珀色的果酒灑在她僅能拿得出手的衣裳上。
“呀!”謝氏驚得站起來,但哪裏來得及。
四周不少人朝此處望來,也包括上首的謝瀾。
沈珏的眼淚彷彿如那杯碰灑的果酒,已經流盡。
深吸一口氣平復好鬱結,她抬起水洗般的明澈雙眼,柔聲道:“對不起打擾各位雅興。母親,您先隨女兒下去換身衣裳吧。”
一個個小小的插曲並沒有掀起多少波瀾,宴會上依舊你來我往,觥籌交錯。
亦有人注意到那個開口解圍的小娘子,詢問周遭的人她是誰。
“她呀,應該是謝家自幼定下婚約,一等及笄就要嫁給謝二公子的沈家小娘子。”
“這不就是童養媳么?唉,可惜了……”
議論聲不大不小恰恰被謝瀾聽見,他下意識攥緊酒杯,酒水傾灑也不知。
一等及笄就要嫁給謝二公子……
刺耳至極。
沉靜的目光投向沈珏消失的方向,只來得及在人潮人涌見捕捉她的一角胭色裙袂。
臨水小築。
謝氏雖是賓客,但一是女子,二是沈珏的母親,進入國公府後院也並非不可以,只是不能隨意走動。
臨水小築與清梧苑在府里單獨劃分一塊地方建造,幽靜少人,映襯着冬日蕭疏的花草,頗有凋零孤寂之感。
謝氏跟在沈珏後頭,一邊走一邊打量,心底越來越沉。
直到走出長廊,見到碧波千頃的芙蕖湖,謝氏才豁然開朗。
她望着臨水小築的景物,心底一股與有榮焉的飄飄然冉冉升起。
走進主屋,足下踩的是厚絨錦地面,見到的是前朝畫聖的絕筆墨寶;左摸摸多寶槅子上的擺件,是紅瑪瑙珊瑚;右摸摸遮風紗幔,是天香絹薄帳;房間中央的掐絲琺琅薰爐燃起的幃中衙香裊裊吸入鼻尖,沁人心脾。
謝氏大步跟上沈珏,和顏悅色道:“女兒呀,見你過得不錯,娘很舒心,但你也別只顧着沉溺榮華富貴,忘了你弟弟和爹娘啊。”
沈珏捧出早就按照母親身材量身定做的衣裳,“母親多慮了,天冷先去把衣裳換了吧。”
“好好好。”謝氏點點頭,一副好說與的樣子。
謝氏更衣后流連忘返,若非知道宴席尚未結束,怕是還要再耽擱久一些。
返回的路上,母女二人相攜而行,外人眼裏看來儼然一副母女情深。
可只有沈珏知曉,母親的話兒令她生出諸多不適。
“女兒,你在國公府里有錦衣玉食可以享受,可曾想過你爹爹你娘親?你要多想着家裏,莫把我們忘了呀。外人對你再好,也比不上有血緣的親人對你的好。”謝氏眼珠子一轉,話鋒便跟着轉變,“所以,你一定要給你弟弟鋪好路,將來他飛黃騰達,你也有依仗不是?”
“母親。”若說之前的話兒她尚能謹記於心,事實上她也盡量辦到,譬如之前祖母賞給她的婆律香就是御貢之物,沈珏曾想着留下來給父親,雖說率先用在了謝世子的衣物上,但她還是千辛萬苦地找到上好的沉水香當做父親的新年禮。
沈珏停下腳步,不敢去看謝氏的眼睛,將自己放在塵埃里,低聲下氣地說:“能進入太學的弟子無外乎是受到父祖官爵蔭庇,亦或者是有超世之才的寒門庶人。允弟若委實想入太學,可以通過博士考核進入。”
謝氏“呵”了一下,“你連這點事情都不願幫家裏嗎?”
沈珏屈膝半蹲,“並非是女兒不願幫,實在是女兒人微言輕,如何能干涉家中幼弟入太學一事?”
太學是大淵的最高學府,博士弟子有萬餘人,皆是出身官宦或懷有驚世之才的人,入學之嚴苛焉是她一句話就能改變的?
斷然拒絕的話令謝氏難堪,她像一個鼓脹的氣球被戳破,霎時爆出怒火,只差沒指着沈珏的鼻子罵,“沈珏!你別還沒嫁進謝家就胳膊肘往外拐,別忘了你姓沈不姓謝!”
旁邊跟隨的丫鬟大氣不敢出一聲,母女二人間竟僵持若宿敵。
隔着一道院牆,牆外的燈火透過琉璃,迷亂|交錯地映照出紙醉金迷的酒宴。鼎沸的人聲下,沈珏的心越發沉靜,溫暖的橘光照在身上,只覺通身發寒顫慄。
沈珏維持着半蹲的伏低姿勢,幾欲支撐不住,她帶着哭腔說:“母親,我沒有……”
紙短情長,或許是家書篇幅有限,母親不足以知曉她的委屈,是不是現在與她說,她就能心疼一下自己,帶自己回家?
沈珏強忍哭意,把自己在府中受人欺凌的事情一一說出,那些事她都悉數寫在信里,如今再一次說出來,無異於揭開傷疤。
“……謝璨只當女兒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木偶隨時可以逗弄着玩兒,女兒不喜歡謝璨,母親您帶女兒回家好不好?”
沈珏揚起腦袋,眼裏是滿滿的孺慕之情,她望向母親的眼神純澈無比,彷彿母親是她一生可以依賴之人。
謝氏聽后,面色凝重,嘆一口氣把顫巍巍的沈珏扶起來。
母親還是擔憂她的,如她所言,她是她的女兒,是她身上的血肉。
“唉,娘知你辛苦,但你萬不能跟二公子對着干,惹惱了他你可怎麼辦?你就沒想過他不願娶你,我們沈家會被衛國公府退婚嗎?屆時臉面何在啊女兒。”
沈珏尾指不住地顫抖,她偏了偏首,“母親您……說什麼?”
“我說,你萬不能被二公子退婚,一定要哄好他,讓他娶你啊。”
心臟里有什麼東西在不停碰撞,裝得生疼還不罷休,似乎要把胸骨撞碎,衝破一切。
沈珏渾身血液凝固,凍得她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她扯起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淚水凝成珠,像斷了線的珠串,一顆顆不斷滑落臉頰,“娘,我不明白,我和允弟都是你的血肉,為什麼你一點兒都不在我的死活呢?”
那個夢分明在預示她,嫁給謝璨只有死路一條啊。
謝氏也從她口中知曉夢境,但她不以為意,蹙了蹙眉,“那隻不過是一個噩夢,你何必當真?”
沈珏不甘:“可萬一是真的呢?女兒真的死了,你會傷心嗎?”
謝氏浮起冷笑,“我拼死拼活生下你,你的一切都屬於我、屬於沈家,為了沈家以後的光榮,即便是死你也要甘之如飴!而今不過是讓你為允兒着想,你就千萬般不願。”
謝氏還想再說,沈珏已支撐不住膝蓋一軟,跌在結着晚霜的磚面。
謝氏冷眼相待。
“姑娘!”碧雲扶起沈珏,對謝氏道,“夫人,姑娘在府里吃了許多苦,已是自身難保,您交代的事委實不好辦。”
“住嘴!你個丫鬟還能攙和得了主子的事?”謝氏眼低生怒,就要去拽沈珏,“你實在是飄了,故意讓丫鬟氣我是嗎?”
她一手抓着沈珏的臂膀,一手高高揚起,就要像小時候抽打沈珏時,手掌打在她背部。
“……您有事吩咐奴?”
月門外有人忽而出聲,謝氏的手僵在半空,悻悻地收回去。
若是讓外人見到,實在有辱門風。
那人邊說,邊走進月門,交代下去后僕人立時去辦。
待到他說完時,已經完完全全地讓謝氏看了個清。
那人精緻玉冠固定住烏髮,着玄色麒麟紋的錦袍,腰束金銀錯蹀躞帶,其間墜下一塊兒象徵世子的玉墜——這不是衛國公世子謝瀾還會是誰?
碧雲行禮,道了句“世子好”。只要世子在場,姑娘就不會受欺負了。
“嗯。”
果然是謝世子,謝氏抻了抻裙面,湊上前寒暄:“瀾哥兒?許久不見都長這麼大了,記得多年前你還是……”
謝氏的絮叨在謝瀾耳里與蚊音無異,他看向後方的沈珏,眼圈紅得跟兔子一樣,臉頰還有淡淡的水漬,又是受了什麼委屈?
謝瀾心緒煩亂,打斷道:“適才,聽你們在說太學?”
沈珏:“不……”
謝氏搶過話頭,“是啊,珏兒的弟弟天資聰穎,但我們沈家遠居雲州,祖上也無多少蔭庇,若沒有個好的老師,怕是會泯滅了允兒的天資,將來如何給大淵盡忠啊。”
她的弦外之音謝瀾怎能聽不出來,他不解的點在於沈珏就是為了這件事與她母親爭吵?那吵鬧聲都快越過院牆,傳到外邊了。
不期然撞見他,沈珏窘迫得想鑽進地縫裏去,她心裏期許着謝世子不要幫,不要幫。
可事與願違,謝瀾道:“並不難。我有一忘年交便是太學博士,會為你引薦。若沈允天資不斐,進入太學是自然。”
謝氏喜出望外,謝瀾的後半句她到底是沒聽進去,只念着有謝世子金口玉言,就算是給沈允打點好了,沈允定能進太學。
謝氏連連感激道謝,直說不日要帶上謝禮登門道謝,然她的熱情對於性子冷硬如冰的謝瀾來說,便是萬分不適。
好在宴席上有僕人來給謝氏傳話,沈從禮將她叫了去。
謝氏走開幾步回頭,眼珠子在謝瀾與沈珏之間來回打轉,滴溜溜地不知又醞釀出什麼。
沈珏的唇像被針線封了起來,開不了口。
一張嶄新的邊角刺繡蘭草的帕子遞過來,頭頂響起謝瀾春枝融雪的聲音,“別哭。”
既然被點破,沈珏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她抬起頭,瞧見方才出聲解救她的僕人辦妥事情后已經離開。
沈珏心下瞭然,接過帕子拭去臉頰的濕潤,“讓世子見笑。”
謝瀾直言不諱:“謝氏對你不好?”
沈珏搖首,雲髻上的流蘇步搖跟着輕晃,“不是的,母親以前待我好極了,只是這回我沒能幫上她。”
說起來,沈珏也很自責,要是她與祖母的關係和好如初,也能給允弟說上幾句話,根本沒必要驚動世子。
她欠謝世子的實在太多了,多到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償還。
就像是她絞盡腦汁、窮儘力量的事兒,不過謝世子一句話就能輕鬆解決,她有什麼是能回報他的呢?
月光下,兩隻清水洗濯過的黑曜石眸子裏帶着一絲怯,很難想像柔弱的她,在母親謝氏打翻酒水失儀時,能勇敢地站出來解圍。
謝瀾明了,沈珏在用柔嫩的心瓣護着一個名為家的信念。
那是她的信念,不該是他插手干預的,否則極有可能適得其反。
謝瀾轉眸掩下失落,牆角朵朵紅梅凌寒獨自盛開,“如此。”
他頷首,舉步離開。
擦身而過時,沈珏做足了禮儀,直到他的身影即將沒入園中繁密的梅花時,她才直起膝遙遙望去。
身姿高峻,風骨輕潔,非她能沾染。
“世子,真是個好人。”碧雲嘆道,想像不出今兒若是沒有世子出現,姑娘能否全須全尾?
沈珏重重地回:“嗯。”
她感激他,永遠感激。
次日,沈珏在臨水小築等了一天也沒有等到父母幼弟的相聚團圓,往年他們總會叫上她一起團聚,衛國公念在她久未歸家,亦不會介意。
沈珏還以為是父母那方出了意外尚不能來,讓碧雲去西廂房打聽消息,誰知帶回來的卻是沈家一早就出府,應東寧海鹽官的邀約遊玩京城。
他們高高興興地去遊玩,卻沒有叫上自己,難道是沒有把她當做一家人么?
沈珏被自己一閃而逝的念頭所驚,一下子站起來。
講述完消息的碧雲擔憂道:“姑娘怎麼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沈珏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她讓碧雲找來綉綳。
她沒有說一句難過的話兒,但做女紅會時不時進錯針,退針又連退數步,來來回回難綉幾何。
又一日,沈珏明白是父母幼弟回雲州的時候。
府門外,沈從禮與沈允已經上了馬車,只有謝氏還在車外與沈珏說話。
“爹、娘、弟弟,珏兒願你們一路順遂。”沈珏溫言,實則心裏劃過一抹淺淡卻不能忽視的苦澀。
“嗯。”謝氏隨意應了下,緊接着抓住她的袖口,讓她湊近些,虛聲說,“女兒呀,為母瞧那謝世子對你頗有垂青,若二公子實在無法挽回,你大可以討好謝世子,將來就算是做妾室也是值當的。”
若非謝氏拉住,沈珏險些跪下來,“不是的,謝世子他是心善,不一定……”
“珏兒呀,你莫要看輕自己。你弟弟的事兒你沒有辦妥,這一件事是為了你今後的幸福着想,再過半年你就及笄該嫁人了,你務必要聽為母的。”
說罷,強逼着沈珏答應,謝氏才心滿意足地登上馬車。
織錦馬車搖搖晃晃地駛離,同時也帶走了沈珏的尊嚴。
正月十五,上元節。
前一日,沈珏送走了父母,沒有哪一年像今年這樣,心情跌到谷底。
單是坐在窗邊的美人榻,懷裏捧着碧雲塞進來的小暖爐,她都像個沒有呼吸的冰美人,令人擔心暖爐的溫度會將她融化。
此事不出意料傳進青棠的耳里,她正要去書房見世子,尚未出聲,門扉已然拉開,鄧唯從中踱步而出。
鄧唯一見嫻靜端莊的青棠眼前一亮,“你在此作何?”
青棠老老實實道:“奴想讓世子批假。”
“批假?他才不會!”一提起這個鄧唯就氣得牙痒痒,先前過年他想回老家看望,結果被謝瀾以軍隊訓練一日都不可荒廢為由,駁了回去。幸好他老家不遠,捎信讓家裏人上京,才得以團聚。
鄧唯並非京城本地人士,雖此次立下戰功,賞賜了宅院,但尚未修葺完畢,暫不能住人,因此還住在軍營中。
青棠微微一笑,“世子一定會准許的。”
青棠迎着鄧唯不信的眼神,走進書房,片刻后出來,鄧唯還等在外面。
鄧唯:“准了?”
青棠:“准了。”
鄧唯:“???”
好不容易擺脫鄧唯的纏問,青棠來到臨水小築找沈珏。
“今天是上元節,晚上還有花燈遊行,姑娘就不打算去看看嗎?”
沈珏黯然道:“青棠姐姐,我不想……”
青棠自嘲道:“我在府里也沒個關係好的人,平常為了打理事務,話重了些,說不準有多少丫鬟疏遠我呢。如果姑娘不去,我一個人去了也沒意思。”
沈珏抿唇,勉為其難,“那我陪青棠姐姐去吧。”
青棠暗舒一口氣,拍拍她的手背,“好姑娘。”
夜晚來臨,沈珏、青棠與碧雲三人乘車前往上京最熱鬧的金明池長街。
與此同時,謝瀾騎着駿馬亦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