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望
“噠”簪子脫手掉進芙蓉雕花紅木奩,同時也喚回沈珏遊離的神思。
“姑娘身體還未完全康復,就先坐着歇歇吧,這些讓碧雲來就好。”碧雲聞聲而來,扶沈珏到旁邊的梨花凳坐好,幫她拾掇起飾物。
陶嬤嬤用小指甲挖了挖耳朵,確定自己沒聽錯,又重問一遍:“真的啊!?”
“哼——”碧雲睇她一個白眼。
平日裏得理不饒人、斤斤計較的陶嬤嬤也不管碧雲這小丫頭不給她好臉色,揚起諂笑,樂呵呵地迎上去。
“碧雲呀,你就幫姑娘收拾些細軟,剩下的大物件讓我來就好。”一邊說,還一邊噴饅頭碎屑。
“走開走開,埋汰死了。”
……
碧雲和陶嬤嬤在收拾行李中鬥嘴,沈珏就坐在一邊瞧,唇角伴笑。
她的東西不多,半個時辰後有小廝前來搬運。
沈珏離開採光陰暗的后罩房,屋外風輕雲淡,日頭正好,庭院裏的花圃光禿禿的,她凝視了好久,才被碧雲叫走。
衛國公府的東南方位,湖水清澈見底,乾枯凋謝的芙蕖已經被清理,水面清澈無波,曲折廊橋將湖面分成兩半。
沈珏站在廊橋的一頭,從這裏可以望見橋的另一頭,幾根鬱鬱蔥蔥的修竹探出月洞門上的黛瓦,幽幽清遠,月洞門后正是謝世子的清梧苑。
碧雲小丫鬟歡快地嚷着,讓她趕緊去看看閨房擺設。
外邊芙蕖湖的水引進小築里的一方池塘,池塘邊架着葡萄架,旁邊還有一座鞦韆。沈珏不經遐思,待夏日襲來,葡萄成熟,可以一邊摘葡萄吃,一邊盪鞦韆玩。
走進主屋,縐紗簾櫳若柳條輕飄,掩映着窗邊的碗蓮,裏頭養着幾尾蝴蝶魚,次間則佈置了美人榻與楠木小炕幾,夜晚就寢的地方則有水晶簾箔雲母屏避風,睡在小半間屋子大的琉璃玳瑁拔步床。
碧雲正指揮着陶嬤嬤和小廝們搬物件、擺位置,忙得不亦樂乎。
望着這華美秀麗的閨房,沈珏暗暗掐一掐掌心,疼得輕“嘶”。
都是真的,不是做夢呀。
從小在金絲籠養大的雀兒,一朝打開籠門,雀兒也只會徘徊在門口,歪着腦袋向外看。而今,它終於踏出籠子,朝外面的廣闊天空振翅。
沈珏眼眶泛酸,彷彿被一層輕紗覆住,視物變得模模糊糊,她趕忙走到少人的窗邊,用刺繡蘭花的手帕拭掉眼角的濕潤。
微風搖晃竹葉,簌簌地唱起歌,沈珏往竹林的方向遠眺,一水之隔,可見對面世子居所的檐角。
一番打掃后,衣裙放入碧衣櫥,首飾裝進鎏金團花紋銀奩,點上燦燦料絲燈,杲杲照亮下,僕人們將屋子打掃得一塵不染,亮堂堂的。
傍晚,從小廚房端來晚飯的陶嬤嬤笑得魚尾紋根根分明。
金絲酥雀、紅梅珠香、奶汁角……五菜一湯並兩碟果子甜品。
碧雲手腳利索,舀了一碗蘑菇燉老母雞湯,試好溫度端給沈珏,“姑娘多喝一些,明日再把夫人送來的阿膠吃了,補一補身體,快快好起來。”
“嗯。”沈珏用勺舀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喝了個精光,之後每道菜都夾了幾筷子,吃完后還在碧雲勸說下吃兩口果子。
碧雲高興極了,姑娘的胃口跟貓兒一樣,平常一碗稀粥都喝不完,今日居然吃了這麼多!
夜晚吹滅燭火,沈珏躺在鴛衾綉帳里睜着眼看頭上的芙蓉承塵,仍覺得似在夢中一般不真實。
像是謝世子給自己編織的一場美夢,如果……真的是夢,她希望這場夢能更長些呢。
闔眸,眼前浮現出刺骨的河水,他撥開黑暗,將她拉入光明。
軒然霞舉、醉玉頹山的身影深深刻入腦海。
**
住得舒適,吃得合口,沒過兩日沈珏的病就完全好了。待到行走時的暈眩完全消失,沈珏拎着補身子的紅棗、銀耳、燕窩等物什前去看看青棠。
尋常奴僕住在倒座房,但青棠是世子院裏的大丫鬟,自然是住在清梧苑,時時刻刻照料世子起居。
沈珏百味雜陳,不知該以什麼樣的心情去見世子。
一方面她感激謝世子為她作主,讓她免於責罰,住上好的閨房,可另一方面他身上不經意透出的凝肅氣息令她心生畏懼。
沒想好的沈珏乾脆縮頭裝烏龜,特意挑了一個官員們當值的時間段去清梧苑。
清梧苑的僕人們都在打掃庭院,大門緊閉的主屋外亦沒有長隨伺候,他應該不在。
沈珏鬆了一口氣,僕人見到她,都規規矩矩地行禮叫“表小姐”。
頷了頷首,沈珏舉步往青棠的屋子去。
青棠正懨懨地躺在厚厚的被窩裏,那一日的暈厥並非完全是裝的,主要還是身體扛不住,乾脆就順水推舟。
一是為了逃避責罰的小心思,二則是給世子和姑娘留下相處的機會。
她的用意很簡單,謝世子從未對府里的哪位小姐這麼上心,沈珏是個好姑娘,若世子能娶沈姑娘不枉是一段佳話。
只是,沈姑娘身上的婚約……想起來就令人頭疼,或許世子能解開吧。
得到青棠回應,沈珏推門入內,一見她病氣纏身的模樣,自責得捏緊提盒的手心都通紅一片。
“我聽照顧的人說青棠姐姐連燒倆日,燒退後亦是嘔吐不止,便來看看姐姐。”
“姑娘有心,青棠不勝感激。”
青棠四清六活,做事讓人挑不出錯處,就連日常穿的對襟褙子上衣緣兩側的聯珠紋都對得整整齊齊,裙子更是沒有一絲褶皺。
而今半躺在床,沈珏頭一回見她卸下妝容,露出虛弱的一面,心底更是酸澀不堪,腦袋垂得低低的不敢看她。
“姑娘怎麼低着頭,莫不是不想給青棠看您氣色宜人的玉貌仙姿?”
沈珏嗔道:“青棠姐姐。”
青棠的打趣使兩人之間活絡不少,更重要的是寬慰她不必自責。
“姑娘是主子,青棠是奴婢,能得姑娘一句求情就已是三生有幸。”
可你是國公府里唯二對我好的姐姐,沈珏開口正想說,忽聞一陣琴音從主屋響起,穿過修篁竹林而來。
她抻長天鵝頸,透過窗牖望去。
青棠為她解惑,“是世子在撫琴。”
“世子……還會撫琴?”沈珏想說世子也在?話到唇邊臨時拐彎。
青棠點頭,“奴是府里的家生奴才,世子還未入伍之前就師從雲逸大師,奴不懂樂理,但聽世子撫琴卻覺得如聞仙樂。”
“我以為世子只會……”
沈珏適時收聲,青棠卻明白她的意思,笑着道:“姑娘以為世子只會領兵打仗是不是?說不準還是個身長七尺、五大三粗的莽漢將軍?”
雪腮漫上微紅,直把沈珏說得想鑽地縫。
她是見過謝瀾的,進入衛國公府後,才知曉壽宴上撿到的東珠的主人就是謝世子。
只不過那時候的謝世子還是少年模樣,往後的生活里他經常在衛所訓練,是以兩人很難見一面。
更別談他征戰數年,風霜沉澱於身,透露出超越年紀的沉穩。就連從小看到大的老太太在見到謝瀾的第一眼時,都打量了好幾回。
“青棠姐姐,你別打趣珏兒了。”嘟唇,沈珏弱弱地抗|議。
“好,那奴收口。”青棠輕拍她的手背,只覺小娘子玉柔花嬌,一雙柔荑細滑如綢。
眼珠子一轉,她有心起了個話頭,“不過姑娘可以多認識一下世子,他人極好,和別的將軍不同,不會一言不合就要打要殺,嚴明公允、獎懲有度,能幫世子打理清梧苑是奴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沈珏聽進去了,她憶起與謝世子的幾次接觸,他的確不似心浮氣躁之人,更像一片深海,海底藏着瑰麗寶藏,等待人去挖掘尋找。
琴音悠長,曲調枯澀,一拂一抹間彷彿化作嗚咽,直聽得人鬱結難抒、哀轉欲泣。
“世子,是不是很難過?”
青棠眼睛微微瞪圓,“姑娘您懂琴?”
沈珏搖頭否決。
“奴也不懂琴,只覺得好聽,看來姑娘在學琴上有天賦,能聽出世子的心境。”青棠想起世子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喜怒哀樂不形於色,嘆道,“姑娘想知曉,只能親自去問世子了。”
要親自去問他么?沈珏手指絞緊,一時無言。
**
謝瀾多年未碰琴,古琴的高雅古樸於北地而言格格不入。
北地艱苦嚴寒,不分黑晝總有鬼哭般的風聲嘶吼。
夜裏,將士們枕戈待旦,營地里傳出浸滿寒氣的金柝聲;白日,三軍列陣,戰鼓擂擂,永無止境地征戰。
激烈廝殺后,活下來的思鄉士兵會吹起羌笛,笛聲橫渡鮮血與黃泥混濁的土地;大戰勝利,休整慶祝,天南地北的將士們圍在篝火旁,唱起家鄉的小調。
然而,前一日還與你搭肩拼酒的士兵,下一場戰鬥結束,就永遠留在那片凍土,再也回不來。
他們的爽朗笑顏永遠定格在那一刻。
琴弦陡斷,錯了音。謝瀾看着手下的琴,有些恍然。
他起身推開屋門,屋外已點燈,一盞盞燈串連若火龍,散發出的煌煌燭光靜籠軒敞富麗的府邸。
一瞬地獄,一瞬人間。
“世子可要用膳?”長隨上前弓腰道。
他們知曉世子秉性,沒有傳召就一直在屋外等伺,世子從未時撫琴,一直撫到掌燈之際。
“不用。”在軍營里,吃的是粗糲干餅,喝的是雪融化的冰水與上京的玉盤珍饈全然不同。
謝瀾走出清梧苑,長隨在身後稟報府中這一日的事物,末了還提一嘴,“沈表小姐今日曾來探望過青棠。”
謝瀾有了點反應,問:“她走了?”
“哺時末就已經走了。”
“好,你不必再跟着我。”
“是。”
揮退長隨,謝瀾已經走到月洞門外,佔地極大的芙蕖湖水在夜裏顯得幽冷森然,他踏上曲折的橋來到湖心亭。
湖心亭沒有點燈,他隱在黑暗裏可以肆無忌憚地袒露自己的柔軟。
四周靜謐無聲,一閉上眼,恍惚回到遙遠的北地。
而曲橋的另一頭,沈珏懷抱幾根榆木枝,碧雲在前面提燈照路。
她眼眸流轉,不自主看向對面的清梧苑,忽而眼神一凝,在湖面的亭子上似乎有一人憑欄倚靠。
“姑娘?”碧雲見她停在原地,遲遲沒有跟上,折返來喚她。
夜裏本就視物不清,但不知為何沈珏對那人的身影莫名熟悉,遠遠凝眺,似乎真是他。
沈珏從碧雲手上取過燈盞,“你先回去,我很快就回來。”
說罷,抬足走上白玉板石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