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情
細雨霏霏,霧嵐輕裹精雕細琢的山水,給國公府的一切事物都蒙上一層薄薄的白紗。
“噠噠”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素白的繡鞋踩過地上積聚起的小水窪,水珠四濺。
沈珏執傘小跑到清梧苑,萬物濕潤,苑中洒掃的奴僕都退去,清凈得肅穆,只一人直挺挺地跪在雨中。
“青棠姐姐!”
沈珏來到她身邊,為她撐傘,青棠從天未亮跪到午後,臉色白得像紙,嘴唇發紫,更要緊的是她滴水未進,視物都是模糊的。
熟悉的軟甜嗓音喚回她幾近散去的意識,青棠微微一笑,“姑娘,您來了。”
沈珏蹲下身與她平視,潔凈的裙裾被泥水浸濕也不在乎,“是你幫我的事被世子知曉了么?青棠姐姐,那根本不是你的錯,都是我害得你……”
青棠身形搖搖晃晃,眼看就要堅持不下去。
酸澀衝上鼻間,沈珏雙眼濕潤,“我,我去找世子說清楚!”
青棠抓住她的小臂,“姑娘,別……世子沒有罰錯,真的是奴婢辦事不利,寒了主子的心,與姑娘半分干係也無。”
“再怎麼說青棠姐姐也是為了我,要跪我與姐姐一起跪。”沈珏收傘,遞給後面追來的碧雲,與青棠並排跪在一塊兒。
往日嬌滴滴的荏弱姑娘,面對危難卻倔強得像頭小牛,要與她一同分擔。
青棠才知她的錯有多深,這麼些年虧待了眼前的姑娘有多少。
宴席之後,世子回到清梧苑,她上前欲伺候主子休息,世子卻讓她跪下。
“這七年裏,你有好好聽我的囑託嗎?”
青棠掌管清梧苑的大小事務,聰慧能幹,當年謝瀾離京便囑託她一件事,務必要以此事為重。
青棠脊背挺直,雲鬢低垂,她並不覺自己有何錯處,老老實實道:“世子讓我照顧沈家來的表小姐,青棠不敢忘,一直謹記於心,時常給沈姑娘添衣送暖。”
“添衣送暖?難道不是被人欺負,住在下人都不住的后罩房,飽受嚴寒,甚至一心尋死?”
尋死?青棠倏然地抬頭,座上紅木圈椅的世子周身氣勢森寒,連三軍都難以承受的威嚴,何況是深宅大院裏的青棠?
她俯身,“咚”地額頭嗑在地面,“青棠知錯,但並非全是青棠的錯。”
接着,她將沈珏這些年遭受的磋磨一一說出,其中大部分是謝璨的有意為之,小部分則是府里其他娘子的刻意針對。
離府前,世子曾給過她一隻信鴿,讓她將府里發生的大小事務每月彙報,起初青棠還會寫一些沈珏的事兒,但見得多了便覺麻木,畢竟棍棒沒有落在自己身上。
青棠逐漸減少關於沈珏的筆墨,直至半年後再沒有提到過。
如今她才知曉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世子沒有點出,並非是因為不在乎,而是誤以為沈姑娘在府中的情況日益轉好。可一朝回京后,發現並非如此,理應照顧沈珏的青棠便首當其衝。
“青棠知錯,望世子再給奴一個機會。”她不停地磕頭,害怕謝世子將自己趕出清梧苑。
幸好,世子沒有趕走她,而是讓她罰跪三日。
在雨雪天裏站半日,輕則會受風寒,重則會高熱不退,罰跪三日命都要丟去半條。
起初青棠對於這一懲罰覺得不服,她不過是做着自己的本分,將清梧苑打理好,再去抽空關照府里一個不受寵的表姑娘,何至於此?
現在她明白,在世子眼裏,照顧好沈珏比打理一個空無一人的院子要更重要。
而面前的姑娘真的值得。
雨水混合眼淚從臉頰滑落,青棠胸口不住起伏,嗓音沙啞,“姑娘……”
沈珏抱住她傾倒的身子,手背撫上額頭,便被滾燙的體溫灼到。
她心底一驚,害怕府里僅剩不多對自己好的人就這般逝去,帶着哭腔朝主屋大喊,“求世子饒恕青棠姐姐,她快撐不下去了,嗚嗚嗚……求世子開恩……”
雨勢漸大,銅錢大的雨滴砸在傘面,碧雲都差點拿不穩脫手,更別談雨中的沈珏,一滴滴雨打進眼裏生疼。
懇求聲聲不絕,就連耳房的僕人都打開窗縫偷瞧,主屋仍舊毫無動靜。
沈珏的心逐漸沉了下去,青棠想制止她,但一開口細弱之音被雨聲淹沒。
忽而,頭頂的雨停了。
是一人從身後而來為她撐傘,沈珏見到他的模樣,心跳幾窒。
許是方從府外回來的緣故,他穿得比昨晚更冷硬利落,玄黑刺金綉暗紋的衣裳,手腕與腰間緊束,身姿高峻,鶴勢螂形。
背負墨色披風被風捲起,襯着灰灰天幕,竟有種傲然海內的霸絕之氣。
光暈在雨中朦朧,沈珏細細辨別確認自己沒有認錯,唇瓣輕顫,“恩,恩人?”
恩人是世子?他居然是世子謝瀾?
直到黑皮副將鄧唯前來稟報:“大將軍,天狼營整編的事已經完全辦好了。”
此話一出,沈珏肯定他確確實實是謝世子無疑。
謝瀾不看鄧唯,目光攫着跪地的姑娘。她仰着腦袋,露出修長如天的脖頸,髮絲濕貼在臉頰與鎖骨,不禁讓人想起白紙上泅開的濃墨,對比鮮明,杏眸圓睜是掩飾不住的驚愕。
鄧唯循着目光,喜道:“沈姑娘,是你啊!”
嘴在前面跑腦子在後面追,話脫口而出后,鄧唯才發覺氣氛有多麼古怪,撓着後腦勺訥訥道:“跪着幹嘛,快起來呀。”
“求世子和副將軍饒過青棠,她會死的……”沈珏垂首,話語裏帶着不由自主的顫,若一把小鉤,鉤動心弦。
謝瀾側臉收回目光,不願饒恕青棠,但為她撐傘的姿勢卻是不變。
沈珏再不敢說出一個字,她還記得年幼時見到的謝瀾就是個年少老成的大人,冰山一般,如今他縱馬沙場七載,刀山血海里淌過,又該是何等嚴肅可怕?
面前之人隻字未吐,她都怕得快要嚇哭。
青棠的狀況十分糟糕,但她強撐意識,從世子與沈珏之間品到一絲意味,眼裏閃過精光,虛虛地喊了一聲“姑娘”后暈倒在沈珏懷裏。
她細微的表情被鄧唯捕捉,他的眼神在大將軍和沈珏面前來回往複,大腦飛快運轉,最後抱過暈厥的青棠,“大將軍您和沈姑娘先回屋,剩下的屬下來料理。”
在場除了謝瀾身份不合,惟有鄧唯能抱起青棠,他提醒怔愣在旁邊的碧雲,“帶我去青棠姑娘的房間,再去請府醫。”
早已呆愣的碧雲被鄧唯叫走。
煙雨之中,只剩下沈珏和謝瀾兩人。
“起來。”嗓音同冰棱劃開綿綿雨幕。
沈珏才意識她還跪在地面,緩緩起身,然而雙膝跪得血液凝滯,驟然失了支撐力道。
腰肢被粗壯的手臂一攬,沒有栽到冷硬的青石板地面破相,而是落進一個溫意冷香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