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慈仁宮內,淡淡的茶香味繚繞。
賈珠坐在皇太后的對面,正在陪着她下棋。賈珠的棋藝不錯,礙於賈政沒事總會叫他手談幾句,或許應當說是十分不錯。
可皇太后也是箇中高手。
賈珠陪着皇太後下棋時,兩人有贏有輸,不知不覺,反倒成為棋友。
太后含笑說道:“這一回,可是哀家贏了。”
賈珠笑着將手中棋子放下,“太后厲害,是我不如也。”
太后搖頭,將糕點推到賈珠的身旁,“小孩子家家,說話莫要這麼客套。”
賈珠喜歡吃甜的東西,幾乎和他親近的人,都知道這點。不過皇太后自打從皇帝那裏知道,賈珠的身體如何后,再加上賈珠自然而然減少了吃甜食的次數,也就知道他在吃食上的避諱。
不知不覺,賈珠來慈仁宮時,宮人就會端來一小盤甜食。
它們的分量都做得極少。
幾乎只有半口,嘗個味道就沒了。
六個,或者八個各色不同的糕點放在一處,就悄然地安置在賈珠的手邊。
賈珠初見時,就有些驚訝,抿緊唇說道:“太後娘娘,您不必……這些都是小事……”
太后摸了摸賈珠的臉,輕笑着說道:“費勁的可不是哀家,是哀家這大宮女。不過,該賞的,哀家已經賞了,別的可是與你無關。”她笑眯眯地看着青年,“快些趁熱吃罷,這分量,太醫也不會說什麼的。”
也就是說,太后還特地着人去太醫院問過了。
太后的這份關切,叫賈珠低了低頭,輕聲笑道:“若我再說下去,可就有些不知好歹了。”他凈了手,嘗了一小塊。
那軟糯的糕點剛入口,就能感覺得到那香濃的口感。
瞧着,便是喜歡的。
太后笑起來,“若是吃着喜歡,下回還做便是。”
賈珠忍不住笑,“那我來您這,可就成了個吃貨。”
“能吃是福啊。”太后感慨地說道,“哀家倒是盼着你多吃些。”
皇太后那略帶口音的聲音帶着濃濃的關切。
賈珠每次來慈仁宮時,皇太后的態度總是一如往昔。他至今都不知自己到底哪裏入了太后的眼,可這位貴人待他卻是極好,也叫賈珠當真將她當做自己的至親長輩,兩人相處更如祖孫。
待時辰晚了些,賈珠方才告辭。
每月假只有三日,他趁着休沐方才有時間。
今日在皇宮內待了小半天,再加上落了場雪,天氣看着有些暗沉。
慈仁宮的太監機靈地走在前頭,“大人,您且小心,這方才落了雪,還沒清掃乾淨。”
賈珠頷首,不緊不慢地走着他的後面。
路過御花園時,賈珠隱約聽到了狗叫聲。他有些稀奇地看了過去,太監連忙說道:“自從四皇子養了滾球后,就偶爾會讓人帶着遛遛。”
狗不是貓,它們需要活動的空間。
賈珠自是知道這點,聞言便知道四皇子的閑暇倒是充實,淡笑着說道:“看來四皇子很喜歡它。”
太監笑着說道:“正是呢。”
御花園內,一隻已經比之前長成的小狗正愉快地在花叢里鑽來鑽去,可把遛狗的小太監嚇壞了。
它通體純白,毛髮蓬鬆,蹲在花叢里的模樣呆萌可愛,一歪小腦袋,兩隻尖耳朵不斷拍打着,真是軟萌到心裏去了。
但見它尾巴在身後瘋狂甩動,都足以看得出來它的激動。
他哀哀叫道:“我的小祖宗啊,你別亂跑了,快些出來。”
他拽了拽狗繩。
這條繩子瞧着可真是名貴,鏈子都是黃金打造,他每次拎
着,都有些害怕。
滾球可不聽話。
它只聽四皇子的話。
每天出來撒歡時,小狗雖沒有亂跑,但一股衝勁,也是小太監幾乎拉不住的。不過,他到底有些技巧,能讓滾球安靜些。
在御花園玩鬧了一會,小太監便想帶着滾球回去。
他咬着哨子吹了吹,滾球再是不願意,還是從花叢里鑽了出來——這是被四皇子訓練出來的習慣,一人一狗都全神貫注,甚至都沒看到,他們蹲着的那處草叢,何時多出了個粉雕玉琢的胖娃娃。
滾球從裏面鑽出來,猛地冒出來一顆狗頭,讓胖娃娃嚇了一跳,摔了個屁/股蹲。
他慢吞吞哎喲了一聲,沒立刻哭起來。
滾球的狗頭湊了過去,在胖娃娃的身上聞了聞,然後有些興奮地舔了舔胖娃娃的臉。胖娃娃愣了一會,突然咯咯笑起來。
小太監瞪着眼,感覺魂都要飛了。
那胖娃娃,可不是十四皇子嗎!
他嚇得跳起來,哆嗦着去抱滾球,動作都比平時粗暴了些。滾球吃了痛,嗷嗷叫了兩聲。這近距離的狗叫,讓胖娃娃也瞪大了眼,清亮的大眼睛慢慢濕潤了起來。
“哇嗚——”
好大一聲哭。
叫一牆之隔的賈珠都住了腳。
好有力氣的哭聲哦。
賈珠猶豫了一會,還是帶着人走回御花園的入口,就看到烏泱泱一大批人沖了過去,抱的抱,擦的擦,另有兩個嬤嬤打扮的人兇惡地敲着那抱着狗的小太監,“你是哪來的奴才,竟敢縱狗傷及十四皇子!”
小太監的腳都麻了,撲通就跪下來,顫抖着說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滾球並未傷及十四皇子……”
嬤嬤厲聲說道:“還說沒有!我們方才都看得一清二楚,這狗都要去咬十四皇子了,難道我們親眼看到的,還有錯嗎?”
小太監有苦難言。
方才十四皇子分明還是高興的,只是他害怕去抱狗,嚇到了狗,狗叫聲又嚇到了十四皇子罷了。十四皇子年紀小,被驚到會哭,也是正常。
可是他這些話說出來,就是辯解。
他是四皇子的人,眼前這些都是伺候十四皇子的,小太監知道自家主子和德妃娘娘的尷尬關係,便咬牙不再言,頂多是遭受些懲罰罷了。
為首的嬤嬤冷冷地說道:“既然冒犯了十四皇子,就下去領罰十板子。至於這惡犬,還是打死了事,免得日後繼續傷人。”
小太監猛地抬頭,脫口而出,“這萬萬不可。”
嬤嬤一張嚴肅的臉瞪着他,“惡犬傷人,為何不可殺了?”
小太監囁嚅着,“這是四皇子的狗。”
“既然是四皇子的狗,那四皇子乃十四皇子的親兄長,定然也會愛護弟弟,禮讓一二的。”嬤嬤輕描淡寫地說道,“想必,也不會怪罪些什麼。”
小太監的身體顫抖起來。
他是親眼見過四皇子喜歡滾球的模樣,有段時間,連睡覺時都要抱着他。如果現在任由着嬤嬤將滾球給打死了,他都不敢想像四皇子知道這個消息后,會是什麼神情。
滾球似乎也知道闖了禍,嗚嗚地躲在小太監的身後,漸變成可憐巴巴的委屈,“嗚嗚……”
嬤嬤:“你們還等什麼呢?還不將夠拖下去?”
這話一落,她身後站着的人便要動手。
“慢着。”
突如其來的一道聲響,插/入了這場鬧劇。
嬤嬤和小太監一齊看向御花園的入口,便見一位身穿絳紅色長袍的青年站在那裏,身後立着位太監。
嬤嬤的眼神微眯,那青年面生,瞧着俊,卻是沒見過。
然站在青年身後的太監服
飾,倒是與別處不同,看着應當是慈仁宮的人。
嬤嬤的聲音稍微柔和了些,欠身說道:“奴婢教訓惡奴,驚了貴主,實在失禮。”她眼角餘光掃了眼這青年的打扮,只見他腰間掛着的腰牌,卻是帶着毓慶宮的印記,一時間,立刻想起了眼前的人是誰,更加恭敬地說道,“還望賈大人海涵。”
慈仁宮,毓慶宮,這兩處結合在一起,能叫她想起來的,也唯獨那位賈珠。
八/九不離十,不會有錯。
皇太后對賈珠莫名其妙的喜歡,在後宮是眾人皆知。
而太子對這位伴讀出身的庶吉士更是喜愛非常,迄今閑着沒事都還會將他叫入宮,只是東宮到底還是屬於前朝,少有和後宮牽扯,這才會叫這位嬤嬤在最初時沒認出來是誰。
賈珠微微一笑,輕聲細語地說道:“當說失禮的人,該是某才是。冒然出聲,乃是想阻止一場憾事。”
嬤嬤似是有些警覺,“難道賈大人,是想給這個小太監出頭?”
賈珠搖頭,看向嬤嬤身後那堆人,不緊不慢地說道:“十四皇子已經平靜下來,方才的哭叫,顯然也是突然受驚所致。可以某之見,十四皇子可不是討厭這隻狗才是。”
嬤嬤的聲音逐漸變得硬邦邦起來,“賈大人,這話說得便有些沒理。這惡犬驚擾了十四皇子,本就該死,怎……”
“十四皇子。”
賈珠不理她,揚聲叫了一聲。
在一堆侍從包圍中的胖娃娃就機敏地抬起小腦袋,將視線從小狗狗的身上移開,落在了賈珠的身上。
賈珠輕笑,“十四皇子可還記得我?”
十四皇子方才三歲,只參與過幾次宴席,賈珠自然是見過他,卻沒什麼把握小孩能記住他。不過這胖娃娃甚是聰明,盯着賈珠瞧了好一會,露出小米牙,“珠珠。”
十四皇子含含糊糊地拍着小手,顯然是記起來了。
賈珠往前走了幾步,縱然有人攔在他的身前,可在十四皇子要與賈珠說話時,他們這些伺候的人也不敢真的攔住他。
賈珠的聲音愈發溫柔下來,“十四皇子喜歡滾球嗎?”
“滾,啾?”
胖娃娃歪着小腦袋,不明白賈珠說的是何意。
賈珠:“就是那隻小狗。”
他伸出胳膊,指了指那隻在小太監身後探頭探腦的雪白小狗。
胖娃娃的眼睛登時就亮了,用力點着小腦袋,“喜方,滾啾。”他還記得剛才濕噠噠的接觸。
“滾球是四皇子的狗,就是你四哥的。”賈珠說話的聲音慢慢的,就是為了讓小孩能理解,“十四皇子想要和滾球玩的話,可以去找四皇子。”
這一長串話就有些難以理解了。
胖娃娃繃著小臉,也只能理解出“滾球”“四哥”“去玩”等詞語,但這也足夠叫他點着小腦袋,露出小米牙,“找,四哥,玩,滾啾!”
他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
嬤嬤的臉色有些難看,然在主子表示喜歡的情況下,縱然她再想發作,也不可能在這會說什麼。
賈珠不緊不慢地說道:“這小太監是四皇子的人,按理說,嬤嬤身為十四皇子的看護宮人,不當責罰才是。這事報給四皇子,交予四皇子處置,會更好些,嬤嬤覺得如何呢?”他輕笑着,聲音悠悠,“畢竟,這疏於看管,沒將小皇子看住的罪名,也不小……對吧。”
嬤嬤驚慌地看了眼賈珠,片刻后穩住情緒,勉強笑着說道:“賈大人說得極是,方才是奴婢失禮了。”
賈珠往後退了幾步,遠離了十四皇子,淡笑着頷首,不再說話。
嬤嬤可不想再停留下去,匆匆行禮,就帶着十四皇子離去,那烏泱泱一大片人走後,養狗的小太監整個
軟倒在原地,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他方才險些以為要滾球要死定了。
賈珠微蹙眉,看向那癱軟的小太監,沉聲說道:“你既身擔這責任,便該知道,若滾球闖出了什麼事,定會加罪於四皇子身上。為何不尋片安靜的地方,也可叫滾球肆意玩耍?此處人來人往,再不警惕些,再衝撞了哪位貴主,可就沒今日這般運氣。”
小太監連連磕頭,“奴才謹記,再不會犯這樣錯誤。”
賈珠之所以插手,乃是記得太子說過,允禛尤為喜歡這條小狗,連帶着人也開朗不少。自不希望為著一樁小事,叫他失去心愛之物。
“回去后,定要將此事告知四皇子。”賈珠囑咐道,“切不可瞞着,不然,還有後患。”
小太監被賈珠的話驚得臉色一白,立刻明白為何,顫聲說道:“奴才這就回去!”
他費勁爬起來,滾球垂頭喪氣地跟着小太監的身後。
一人一狗離開后,賈珠在原地站定了一會,方才轉身看向那位太監,輕聲說道:“方才多謝你了。”
慈仁宮這位太監連連擺手,“奴才可什麼都沒做,大人折煞奴才了。”
賈珠輕笑道:“你光是站在那裏,就已經是幫忙了。”
畢竟他和後宮沒什麼接觸,若非這位慈仁宮太監在,未必能止住嬤嬤稍顯惡劣的態度。
慈仁宮太監微微笑着,“太後娘娘可是說了,叫奴才要平平安安地將大人送到宮門口的。”他瞧着,可當真平靜。
自從太皇太後去后,慈仁宮在這後宮就是獨一份。慈仁宮內的人走出去,縱是后妃都是敬着的,他自然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賈珠一路順利出了皇宮,直到上了馬車時,才輕嘆了口氣。
郎秋緊張地說道:“大爺可是出了什麼事?”
賈珠無奈地將郎秋給推開,“什麼都沒發生,我只是想起些事,有些感傷罷了。”
其實王夫人在三個孩子裏,最驕傲的是賈珠,最憐愛的是元春,可最寵最喜歡的,便是幼子寶玉。
元春從小養在賈母院子裏,賈珠小小年紀就被賈政挪到前院住,唯獨寶玉是一直跟着她長大,哪怕後來挪到賈母院子裏,可有了前頭那幾年的相處,寶玉和王夫人的感情深厚,總是嬌寵來嬌寵去。
賈珠倒是不會吃醋。
不過由自身類比,賈珠未嘗不能理解四皇子此時的處境。
畢竟這可要糟糕十倍不止。
賈珠揣着湯婆子,靠在車廂上,不知在想什麼。
片刻后,
“郎秋,且先別回去。”
郎秋看向他。
“叫車夫,先去大皇子府上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