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聞
港城的二月早就是一片旭朗。從淺水灣的這頭的陽台看出去,是碧瑩瑩的海,深深淺淺的泱泱的藍。
今天因這天氣格外好的緣故,遠處沙灘上行人多,五顏六色的,已有人下去游泳,遠看像幾個黑芝麻點子。
這兒是周家較老的一處房產,周啟泓和夫人盧珍並不長住這兒,他不喜人多,平時住在石澳,僻靜也更有私隱。但每年過年時他們都會回來這處。有人說周啟泓與原配汪家英感情甚篤,他們是在這兒度過的新婚時期,因此周啟泓才會時時回來憑悼。
周嶺泉下樓時,周啟泓不在,今日是年前最後一天辦公,他有個項目新落成的剪綵。
十六人座的古董餐桌旁只坐着盧珍,她穿件寶藍色起金線真絲絨的及地裙衫,勾着一雙小貓跟繡花面的尖頭涼鞋,坐在那兒百無聊賴地翻時尚雜誌,后又有傭人給她遞上一杯黑咖啡,一小碟車厘子,那水晶盤子裝着,紫得突兀,她拿銀叉子去銜,腔調十足的模樣。背景是一幅波提切利的真跡,豐腴雪白的諸神胴體。
周嶺泉覺得這一幕好笑。
聽說汪氏是在英國出生長大的,受的是上流社會的典型教育,這房子內里的裝修是她親自設計的,沉着的復古樣式,據說仿照的是她少年時期居住的肯辛頓的寓所。
周嶺泉知道每年來這兒過年,盧珍心裏肯定是舒服不到哪兒去的。
周嶺泉這幾天仍是早出晚歸,但好歹幾個內地的項目因為過年的關係都暫時停了下來,比平時輕鬆一點。他也是為了哄周啟泓高興,連着幾天都按時回家吃了晚飯,也與盧珍的三個孩子打過照面,好歹作出一團和氣的樣子。
大一點的是周緒宸,剛剛上高中,小一點的是一對雙胞胎女兒,周琦馨,周琦玥,英文名是Lilian和Jasmine,還在讀初中。
周嶺泉十五歲方來港城,三年後大學便去了倫敦,後來再回來也並不住在家裏,和盧家母子自然並無太多交集。
“Eric(周緒宸)他們人呢。”周嶺泉邊扣着袖扣,邊問。
“他朋友今天過生日有個party,要去島上玩,早早就走了。Jasmin和Lilian上大提琴課,年前最後一次。你這是要出門?”
盧珍看他一身正裝打扮,便問。
“去下公司。剛剛爸爸讓人帶話,晚上有個場合,要我同去。”
“周緒漣也去?”
“是,大哥也去。”周嶺泉懶懶地答,坐下餐桌邊,表情莫測地遠遠看了一眼盧珍。已有傭人給他張羅早餐。
他吃相斯文,盧珍在那兒卻坐不住的樣子,說:“你爸爸這兩年身體不好,耳根子也越來越軟,從前千般萬般不滿意周緒漣,父子跟仇人似的,可前些年他進了集團,你爸爸不得已放了許多權給他,他們汪家人齊心得很,我看,要是有個萬一...那我和你...”
“媽。”周嶺泉端起咖啡杯,定定瞥她一眼。盧珍便噤了聲,忌憚地看了一眼門洞那邊兩個正在洒掃的傭人。
盧珍並非什麼名門之後,只是個上海地方台的小主播,據說與周啟泓九十年代在上海相識,千禧年剛過被迎娶過門做了周太。
後來狗仔一對比才知道,她與汪氏年輕時,竟有六七分相似——媒體倒給周啟泓安了個戀舊的美名。
荒唐極了。
周家家大業大,她剛嫁進來時粵語也差,三姑六婆對着這個除了皮相一無是處的新周太都有各自的不滿意。
港城名媛太太的圈子內向,雖掛礙周啟泓的面子一些場合都帶上她,但私底下的活動便都將她排擠在外。
這許多年過去,盧珍好歹靠着一兒兩女在周家站穩了腳跟,容貌是保養得極好,但舉手投足仍有種拘謹,臉上,譬如此時,總有一種奇異的神情,好像那些經年滿腹的牢騷全被她吞進去,消化一番,變作這種欲言又止的眼神。
——當年是她費了心機往周啟泓面前湊的。
上趕着來當一個複製品,來當一個與這華屋格格不入的女主人。
“反正你我都一樣,在周緒漣那兒討不着好。我聽說你爸爸要安排你進集團?你爸爸也不傻,這兩年他與你大哥有分歧,人也愈發多疑。是個正好的時機。你那份工作儘早辭了,年後馬上回公司最好。你爸爸一向疼你,他現在願意多帶着你,證明是給你機會的。你爸爸一向是愛惜人才,你討他喜歡,他便會為你打算。你與周緒漣名義上是親兄弟,公司交給誰都是名正言順。”
盧珍見他坐的遠,便性急地踱了幾步過來,說:“你現在不趕緊點頭,以後怕還真是沒你的份了。至於我,至少欣欣和安安還是你爸爸的寶貝,倒不至於沒着落。”
她這一番倒是看樂了周嶺泉,若是旁觀者還真以為她是為他打算。
周嶺泉見她這副神經質的樣子,覺得她說的話可笑,人又有些可憐,只敷衍了幾句,匆匆開了車出了淺水灣。
周緒漣是汪氏和周啟泓唯一的孩子。
周嶺泉回到港城周家時,周緒漣剛滿二十歲。
他幼時眼見汪氏纏綿病榻,父親花邊新聞不斷,本已是心灰意冷,現下周啟泓竟要將這私生子繼在汪氏名下,這便成了導火索。
周緒漣被拍到深夜開車離開周家,遠走德國,且與周家斷了聯繫,後來的幾年裏甚至是查無此人的狀態。
但後來經濟危機爆發,周家陷入困境,周啟泓又生了一場大病,一度病危。大廈將傾,周緒漣忽然重回港城,並借汪家的力進入董事會穩定局面。一夜之間這個名字回到了大眾視野里,忽地與周家繼承人劃上等號。
彼時盧珍本還對半路出現的周嶺泉多有敵意,也為自己幼子有打算,但周緒漣這一回來,盧珍似乎才夢醒,意識到周嶺泉大概不是她最大的絆腳石。假若有一日周啟泓去了,權力交接到周緒漣手中,她是絕沒有好果子吃的。兒子女兒都太年幼,拿不到角斗場的入場券,便只能依仗周嶺泉。
周嶺泉今天特地挑了輛敞篷開,想晒晒這難得的乾淨的太陽。
車在等紅燈,停在海邊與沙灘平齊的道上,遠處碎碎的孩子的笑聲。
路過一些觀光客模樣的人,太陽一照,臉上都好光潔,講普通話,看起來都還是大學生,一個女生指着半山上那些房子笑着說,“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才住得起這裏。”
周嶺泉心裏慘淡下去,想着盧珍,周啟泓,周緒漣,接着又想起見過的汪氏的照片,那病態的無奈的倦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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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嶺泉去了趟公司處理些餘下的事務,出來時周家派了司機來接,拉開車門才發現後座上已坐了個人。
“爸。”
周嶺泉也坐上來,問,“大哥呢。”
周啟泓說:“他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晚點自己到。”
過了一會兒,車駛入隧道,窗外隱隱的風聲,像女人的嗚咽。
“回公司的事情,你年後給我個具體時間,我也幫你早做安排。”
“好的,爸爸。”
“前段時間你回了那邊?”
“是,表妹生日。”
“以後少些往來。對兩邊都好...你是周家和汪家的孩子。不要忘了。”
“是...”
周啟泓雖已七十齣頭,但因保養得宜沒有一絲老態,也大概是他並未退下來,整個人端方齊楚,又有很逼人的銳利氣質。
他身上多有舊時大家長的氣派,周嶺泉又是十五歲方回到港城,父子之間相處起來並不親厚。
但周嶺泉自回周家后,事事都聽從他安排,這與周緒漣成了兩個極端,因此周啟泓對他很是滿意。
周嶺泉在倫敦的那幾年,周啟泓放手讓他進入投行歷練,見他單憑自己也成績斐然,覺得這是個有天分的孩子。後來從倫敦回港,也是他的授意。在港城這幾年,周啟泓於周嶺泉的事業上處處提攜,也是苦心為他日後回集團鋪一條好看些的路。
這個二兒子在周家前些年幾乎沒有曝光度,後來他在投行干出些名堂,才有人將他和周家二兒子對上號。坊間都傳,這個二兒子長得最像周啟泓年輕的時候,因此對他最多偏愛。
周家祖上在上海靠着做銀行買辦發跡,后又辦起船塢船廠修理廠,做起了舊時代港口間的客輪生意。周啟泓父親原有三房太太,五個孩子,他是大房次子。
大房太太姓羅,她父親是當時顯赫的外交官,於周家在政商兩界的事業都大有助益,在羅家的輔助下,又恰逢新舊時代交替,周家遷移到港城,重心由運輸轉向地產酒店,氣象初豐。
周啟泓的原配汪家英是港城珠寶大亨的大女兒。周啟泓前頭本有個哥哥,叫啟棠,只是英年早逝,這樁婚姻本是他們的母親早早為這個哥哥安排好的,最後陰差陽錯,汪家女兒卻嫁了周啟泓。
周家在港的事業本只是初具規模。但自與汪家強強聯合后,便開始大放異彩——這也是新宏邦(公司名字隨便取的)的前身。
原本新宏邦在港城的地產事業還掣肘於英國的地產巨頭,但兩岸逐漸開放后新宏邦又率先抓住了內陸的機遇,至此周家鼎盛。
九十年代初,周啟泓將滿四十歲那年去歐洲遊學一趟。說是遊學,其實不過是當時圈子裏流行的一種社交新方式,於那些歐洲有名的商學院逛一圈,捐建教學樓圖書館之類,餘下的時間便都是商務活動。
周啟泓在途中脫隊,一人出去閑逛,邂逅當時在翡冷翠烏菲茲美術館做暑期研學的蔣思雪。兩人年齡差了近二十歲。
周啟泓未跟着遊學的隊伍回港城,眼尖的媒體見周家產業的大小活動都缺了他露臉,狗仔一路摸到歐洲,秋季拍到周啟泓和一個二十齣頭,黑裙紅鞋的女郎在布達佩斯夜遊多瑙河,后又去了霞慕尼小鎮滑雪度假,在寓所陽台上接吻。
此時離遊學結束已有半年之久。
一時港城滿城風雨。
周家多有樹敵,消息最終沒壓下去,股價也受了波及。
當時汪氏已經罹患宮頸癌足有年,多次被拍到進出醫院接受化療。
汪氏並非弱質女流,她從小受的精英教育,婚前在汪氏企業里也是獨當一面的人。
生子后汪氏漸漸退出集團,多投身慈善事業,助力婦女兒童保健,也以周家名義為公立學校捐建圖書館。
因此周家上一代對汪氏認可度極高。
總之,當事人的此間心跡無從查證,只知道歐洲風波的結局便是周啟泓次年除夕夜現身汪氏住院的醫院,在病房內四天三夜未出門,後來便召開媒體發佈會宣佈再為醫院設立基金,捐贈實驗室,專註於婦科疾病癌症研究和治療。
汪氏的病拖了五六年,病情反覆,於港城回歸那年過世。
據說汪氏的癌症若是早幾年介入本還有救的可能,但她確診時就已懷了第二個孩子,是為了這個孩子,才耽誤了早期的治療機會。
——結果這第二個孩子也因先天不足,出生后沒過兩年便夭折了。
當然這一段只是坊間秘聞。
也不知是否是蔣家介入,總之再有能力的狗仔也未挖出蔣思雪這個名字。那個黑裙紅鞋的女郎也在周家故事裏被輕易揭過。
二零零六年除夕,周嶺泉第一次在周家公開場合露面,對外宣稱是汪氏的第二個孩子。
此時汪氏已病逝十年。盧珍已嫁入周家生下了周緒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