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
北城一別,周嶺泉沒有再主動聯繫過梁傾。
剛開始的一個星期他想到她的頻率挺高,但又說服自己是因為她父親突然去世,匆匆告別的緣故——他們雖非情侶,但這樣的關心,就算放在普通朋友身上,也是正常的。
周嶺泉自認不是個吝嗇的人。從前與別人在一塊兒也是能幫則幫,能給則給的。本就是各取所需的關係,也都是有分寸的人,他輕易給得起,也願意給。
總之,他不願意再過多思考這件事。
他選擇這樣的關係,本就是圖個省心開心。
年前工作忙,有個從前他在紐約東家時就打過交道的客戶,當時一起做過些項目,不想過了幾年竟主動找到他。
他為此飛去了歐洲,待了小半個月,等到項目前期的事兒十拿九穩,這才回來。
飛機是直接落地港城的。周家過年規矩多,應酬多,周啟泓要他早點回去幫忙分擔。
但飛到馬尼拉上空,卻接到張陽的短訊說,‘源衡的秦律師拉了梁律師要請我吃飯。秦律師大概是誤會了我和梁小姐的關係。’
周嶺泉看着這條短訊。
秦兆名那個人,一向是把聰明人三個字寫在臉上的。
不過——這要怪只能怪他自己那天一時興起托張陽帶去的一句問候。
他下了飛機,司機接了他是要回周家的,他交代張陽,散了場讓他找個借口送梁傾回家。
張陽說好。
他又問,喝得多麼。
張陽說,沒攔住,好在梁小姐酒量好。
周嶺泉沒再說什麼,隨便跟周啟泓那邊扯了個謊,跨海來了南城。
不得不承認,比起周家那些兄弟姊妹,三姑六婆,他是更願意見到梁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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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梁傾坐上他的車,隨口問了句。
“張陽說你在這兒。”
“哦。”她沒再細問。
“是去上次那個酒店么?”
“你不想?”周嶺泉側頭問她。
“要不你還是送我回家休息吧。”梁傾淡淡地。她狀態不好,變得脆弱,退回了心理上的安全區,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複原,並不想見任何人,更遑論和周嶺泉調情□□這一套了。
“去我那兒不能休息?”周嶺泉抬手,將她左耳的發掛到她耳朵後面,露出小半張側臉。他的指腹有一塊細細的繭,劃過她耳後那塊柔軟的肌膚。
這動作有些曖昧,又像在哄她。
他方才問了問張陽桌上都是些什麼人。張陽報了一圈兒人名,周嶺泉想大概不是個多愉快的局,又看她喝得有些多,心裏覺得有些抱歉。
“可我今晚很累,做不了。”
梁傾說得很直白,語氣很淡。
她正看着窗外,有個小女孩兒和年輕的媽媽手牽手走過,她手腕兒上吊了個小豬佩奇的大氣球,比她身子還大,梁傾好擔心那氣球像飛屋環遊記里一樣,把小女孩兒帶到天上去。
真是累糊塗了。
周嶺泉皺了皺眉,耐着性子說,“...我什麼時候說要做什麼...今天這事兒其實怪我。”
梁傾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周嶺泉以為她發脾氣呢。
她撐着身子,轉過來看向他,才發現大半個月不見,他似乎瘦了些,有些風塵僕僕。想起張陽說,他是今天的飛機,估計也是剛剛落地。
——今晚他可真倒霉,白跑一趟,還得給她這個病號賠小心。
梁傾調整了狀態,靠着座位,扯出個笑,說:“誰說怪你了。酒是我自己要喝的...去酒店路上能不能藥房停一下,幫我買盒止痛片。我頭好疼。”
周嶺泉開了車裏的燈細看她,才發現她半眯着眼睛,臉上因為疼痛有些扭曲,卻還跟他笑。
周嶺泉心裏悶,也沒再多說什麼,把燈關了,暖氣調高些,將車開得飛快,奔藥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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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那個房間。
偏頭疼混着醉意,來勢洶洶,方才在車上吞下去的止疼片還沒起效果,從車庫到房間的這幾步路梁傾走得跟萬里長征似的。
她癱在沙發上便動彈不得,感覺有台高速運轉的機器在她耳後的神經上打鑽,也顧不得房間裏還有個周嶺泉了。
“要去醫院么。”
梁傾擺擺手,話都說不出來,周嶺泉見她臉色慘白,似是咬着牙的,面頰上凹進去一小塊兒,雙腿不舒適地蜷着,像在極力忍耐。
周嶺泉沒再嘗試跟她說話。
室內靜了一下,又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梁傾忽然覺得額頭上一熱。
是周嶺泉擰了條滾燙的毛巾放她額頭上了。
舒適,溫暖,熨帖,過了片刻,也不知到底是這條毛巾,還是止痛片終於起了作用,她總算從那種要命的疼痛里稍稍解脫出來。
“謝了。”梁傾說。
“好些了?”周嶺泉問。
梁傾勉強睜開眼睛,說:“好些了。嚇到你了吧。”
“經常這樣?”
“一個月總有那麼一兩次。比大姨媽勤快。”
看來她是真好了些,還有本事開玩笑了。周嶺泉見她要起身,又問她:“做什麼,我給你拿?”
梁傾說:“麻煩你,把包給我拿來唄。”
周嶺泉踱步到門口,回來將包遞給她,在沙發的另一頭坐下,本想點煙,但又作罷。他看見梁傾掏出一板葯。
周嶺泉遞水給她,水是溫的。她想,這人還挺心細。
“什麼葯?”他問。
“維生素呢。”她答。
他沒說什麼,看她一眼。
那葯他認識的,Lexapro,抗抑鬱抗焦慮的SSRIs型藥物,市面上很常見。
“還難受么。進去睡?”周嶺泉問她。
梁傾還沒有好全,實在撐不起力氣,說:“要不你進去睡吧。我身上臟死了,就在這兒睡。”
她是最愛潔凈的人,現下身上卻都是方才飯局上的煙酒味兒。
“我抱你去洗。睡在這裏會病得更重。除非你想差遣我半夜送你去急診。”周嶺泉說。
梁傾臉一紅,疑心自己聽岔了,獃獃地望着他。見周嶺泉表情嚴肅淡定,並無狎昵。
“只是洗澡。”他又補了一句,像在提出一個生意上的建議。
雖然他們已有過肌膚之親,但此時他們二人正經危坐,再談起這個...梁傾覺得有些荒謬。
“怕什麼?”
“倒也不是...”
“洗完早點睡。我也累了。”
還沒等梁傾支支吾吾地表達完自己純潔的想法,周嶺泉就將她抱了起來。
男性的胸膛和臂膀,結實寬闊,梁傾病了,戰鬥力全無,攬着他的脖子,靠着他,反而突然有種破罐破摔的心安。
她想,她可能是得了什麼急症,肌膚饑渴,渴望與人嚴絲合縫地抱着。
周嶺泉的意思她明白的,他們的關係雖局限,但不代表不能在這之外有限度地相互關懷。
又記起很久之前姚南佳說的,周嶺泉這個人對從前的女伴不錯,有口皆碑。
得唄。是她格局小了。還得多向他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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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嶺泉給梁傾把衣服脫了,將她整個人放到浴缸里。又幫她洗頭。他手指的力道恰到好處,給她用的是他常用的那款洗髮水。一時間浴室里都是她喜愛的那種冷杉香。
梁傾舒服得閉上眼睛,在水裏舒展雙腿,好像此時才徹底鬆弛自在下來。
熱水的溫度正好。梁傾覺得自己的毛孔一寸寸地打開,那些煙味,酒精,疼痛,好像也慢慢地從身體裏浸去了一樣。她閉着眼睛,輕輕地哼了一聲,表示舒服。
周嶺泉聽她這一聲,覺得是種折磨,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夜裏跑來受這種罪。
他自己進了淋浴間,一陣稀里嘩啦,像是白噪音。
梁傾前所未有的舒服,恨不得一輩子都泡在這裏,頭枕着浴缸邊沿,水的重力讓她覺得自己成了一片雲,輕飄飄的,將睡未睡。
“別睡。”
她眯着眼,見周嶺泉又出了淋浴間,腰上裹了條浴巾,手裏拿着條大浴巾,正半蹲在浴缸邊,探了探水,將她的一些濕發從肩頭撫去。
梁傾睜開眼,覺得赧然,可惜一雙手護着上面就護不了下面,有些無措。
周嶺泉表情平淡,把她像小貓小狗似的從水裏拎出來,給她罩上浴巾,使她只露出一張臉,才說,“遮什麼,也不是沒看過。”
周嶺泉自己也還沒擦乾,頭髮濕濕的,眼神也濕漉漉的。
他是瘦了,更顯得肩寬腰細。還好,腹肌都還在,人魚線上一滴水,往下探索着。
梁傾望着那滴水,後知後覺地想,止疼片可真是人類福音,剛剛她還疼得死去活來呢,這會兒都有空欣賞周嶺泉的胴體了。
浴室里只開了洗漱台那頭的一束燈,他們共同陷在明暗的交界處。□□又清醒地相對。
“看哪兒呢。”
“沒...沒看哪兒”
梁傾咽了咽口水,從他襠部挪開視線。浴室里又濕又熱,她有點缺氧。
周嶺泉聲音低沉地輕笑。他今晚似乎特別有耐心。
梁傾乾脆得寸進尺,伸出兩隻胳膊,半闔眼睛,衝著他,像小孩兒似的耍賴,說:“那你乾脆好人做到底,能抱我去吹吹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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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嶺泉又將她裹到床上,開了最低檔的暖風。梁傾眯着眼,見房間那頭的落地燈開着,在這一頭的牆上映出兩人親昵的影子。
她記起小時候有一回,晚上轉醒,透過天青色的紗帳,看到林慕茹在給梁坤拔白頭髮。那天沒有燈,但月亮打着西窗,他們的影子也是這樣,成雙成對的。
“好些了?”
“嗯。”
“仗着酒量好,喝這麼多。”
“...做這一行早晚也免不了,在老闆面前總不能慫吧。”
“嘖,你還挺有事業心。”
“討生活而已...”
“想當合伙人?”
“早得很呢...”
藥物起了作用,她比剛才舒服了,像只順好了毛的貓兒,任由他擺佈。
“喝之前桌上先多吃點肉,再墊點酸奶。管用。”
梁傾思緒頓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是在教他怎麼應對這些。也是,他這個行業才是酒桌文化的重災區。
“別混着喝。一滴都別混。”
“嗯嗯...”
“能推就推,能裝就裝,跟着合伙人屁股後面意思意思就行。你那點酒量,留着必須得喝的時候。別傻啊你。”
“嗯嗯...你好嘮叨啊。”
梁傾眯着眼睛喃喃。
周嶺泉不跟病人計較。吹到一半,又將她身上擦乾,連腳趾縫裏也沒落下,給她套了件他自己的t恤做睡衣,把她捂進被窩裏,這才繼續。
“你這個月都在歐洲?”
“嗯。”
“哦。”梁傾昏昏沉沉,有口無心,說“難怪你沒聯繫我。”
“等着我聯繫你?”
“也沒有。”
“...你的微信是擺看的?”
“你這一寸光陰一寸金的人,我怕耽誤你賺錢。”梁傾調侃。
“我看你鑽錢眼裏去了。”他一手還拿着風筒,一手捏了捏她下巴。
空一會兒,他又說:“你若是想找人聊天,我隨時奉陪。”
“聊什麼。”梁傾喃喃自語,直着眼睛,繼續看那牆上的影子。
周嶺泉不正面回答,問:”還難過么。”
梁傾未答。
周嶺泉關了吹風機一看,見她伏在他膝頭睡著了。微張着唇,毫無防備的姿態。
大概是累極,還小聲打呼嚕。
沒想到女孩兒的頭髮這麼難吹。
周嶺泉本也十分疲憊,心中多少有些煩躁,此時此境,卻忽然發現自己是笑着的。他收斂了嘴角,有些莫名,盯着她脖頸后的一圈絨毛看了好一會兒。
她這個人,有時候像個堅強的孩子,有時候像個脆弱的成年人。
方才在浴室里,梁傾光溜溜地躺在浴缸里,他有些蠢動,甚至懷疑自己的自控力,但現在不知怎的,也平穩了下去,又認命地繼續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