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陽
雖然相親兩個字自帶某種令人尷尬的色彩,但和陳之越的這杯咖啡喝得並不艱難。
梁傾以為像他這樣的學霸,又是從事科研工作,大概並不善於交際。但陳之越卻很會聊天——健談但又很有分寸。
二人聊到工作,梁傾只從徐悠那裏得知他做的是材料方面的研究,但具體並不清楚,今天才得知他研究的是航空工業材料。
“更具體一點說,主要用於航空器起落架的材料,...”陳之越解釋。他接著說了一串專業名詞,梁傾歪着腦袋,笑着表示聽得有些雲裏霧裏。
“對了,徐悠說你想回國?”她另起一頭。
對面的人點頭時並沒有猶豫之態,看來已經是下了決心。
“那,目前國內這一塊兒的技術發展得怎樣?”梁傾問。
陳之越看着遠處的海岸線,笑,他笑起來的時候給人一種沉穩但明朗的感覺,“你們律師平時出差這麼多,坐過國產的飛機嗎?”
梁傾愣了愣,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技術壟斷么...既然如此,還是想回國?”
梁傾多少能夠猜想,若是他留在美國,能夠接觸到的科研支持,資源和平台,以及科研成果的把握大概都是回來所不能比擬的。
在一個被技術壁壘環繞的領域開疆拓土,要面對的可能是漫長的破冰期,還極可能是個顆粒無收的結局。
“是。從零開始比較有趣。”
陳之越淡淡說,彷彿在談論今天的好天氣,或是面前咖啡的好回味。
舉重若輕,倒像是個干大事的人。梁傾在心裏想,端起咖啡杯去碰了他的,對他眨眨眼說:“那我提前祝你馬到成功。”
厚陶瓷的杯子相碰,脆脆的一聲,裏面的液體搖搖晃晃,兩人對視,又都各自笑着移開眼睛。
她這動作孩子氣,陳之越樂了,說:“借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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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周過去。
二月中旬過年,這周末之後,離過年便只剩兩周。
梁傾最近忙得恨不得一天有48小時,有好幾次都是凌晨三點過後才離開所里。
自那次咖啡之後的兩周,兩人聯繫算是頻繁,一起又吃了一頓飯,爬了一次山。前天陳之越又問她的周末安排。
梁傾回了個苦澀流淚的表情說,大概過年前我都不是個自由人了。
陳之越通過徐悠也能知道她們的工作強度有多大,自然沒再強求。
其實多是陳之越主動找她,也經常給她發些照片,有時候是餡兒太少的肉包子,有時候是路過街道看到的有趣標語,看起來不錯的咖啡店,或是路上的貓兒狗兒之類的。令人覺得他是個對生活的細節有洞察力的人。
雖也都是些雞毛蒜皮,但對於這段日子兩點一線壓力爆棚的梁傾來說,他發來的這些倒多少給她提供了一種抽離和喘息的空間。
梁傾偶爾在工作間隙想,她對陳之越大概多少是有好感的。
她很了解自己——對親密關係有着天然的警醒和不篤定,又或多或少抱有一些好奇,這是她的不自洽。
她不想做個蠢人,覺得應當踏實些,找一個誠懇的人,擁有一份樸素的感情,抵擋生活洪流。這就是求神拜佛的好運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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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悠出差了四天,一共跑了七個城市。
但她倒沒忘了梁傾和陳之越這一茬兒,這天上午從機場直接回了所里,放了東西,便軟磨硬泡地把梁傾拉下樓買咖啡。
電梯門一關她便一臉的八卦欲地看着梁傾,說:“快快快,快跟我說說。”
“說啥。”梁傾逗她。
“說你和小陳呀!”
梁傾不言語,淺淺一笑,她素來不是個喜形於色的人,但此時徐悠尚能從她臉上看出一些若有所思的溫柔神色。
見她這神情,徐悠心中瞭然——好感肯定是有的。
還沒等梁傾說話,她便一拍手說,“成了!這回肯定成了!我等着大紅包了...”
“什麼成不成的!”梁傾去掐她的腰。
徐悠父母跟陳之越父母是處了一輩子的同事兼好友,從前住大學教職工宿舍的時候,兩家也是打隔壁,陳之越比徐悠大三四歲,據說小時候還定過娃娃親,只不過徐悠和陳之越都默契地從不提這一茬兒,兩家父母本來還有心撮合,但看二人絲毫都沒有配合的意思,也就不再勉強。
外人看他倆是青梅竹馬,只有徐悠自己知道,和一個學霸做發小是一種多麼痛的領悟。
徐悠的父親便是化學系的教授,但不知為何徐悠讀書時卻跑偏得厲害,上學以來化學物理成績一直馬虎得不行,最後選了文科。而曲家一對搞社會學研究的父母卻生了個化學奧林匹克競賽拿金牌的兒子。
徐悠從小在陳之越的光環下長大,總有一種被壓一頭的憋屈感。所幸她是個樂天派,沒長歪。
陳之越的學術道路走得順風順水,但感情上卻很極簡主義,高中一段,大學一段,結局都是都是為了前程,選擇和平分手,各奔東西。
果然是學霸,連談戀愛都比別人理智。
陳母這些年每每碰到徐悠總要拉着她抱怨一番陳之越的婚戀問題——他母親做語言文字研究,在湖南一個山坳坳里研究當地方言,一待就是六七年。於是他父母三十五歲才生下陳之越。后又因為忙於科研評職稱,陳之越便是他姥姥姥爺帶大的。
他對姥姥姥爺感情極深。
本來縱使家中催促,他在美國天高皇帝遠,專心科研,倒也不急着婚戀的事情,但他姥姥去年突然半夜中風,大病一場,人看着蒼老了許多。
陳之越這次回國之後,倒一反常態,服從安排相親了許多次。
真有了認真奔着結婚去的意思。
徐悠心裏美滋滋地想,若是梁傾和陳之越真成了,她以後大小也算是陳之越的媒人了!
真是翻身農奴把歌唱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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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到了樓下咖啡店。
這咖啡店開在寸土寸金的寫字樓下,並不便宜,但正是上午的茶歇摸魚時刻,店裏還是排起了隊,兩人站在隊伍中閑聊。
徐悠忽地湊過來,低聲道:“誒誒,十一點方向,秦律師坐那兒呢。”
梁傾是面對着她的,此時下意識要轉頭去看,徐悠做賊似的拉一把她說,“誒誒誒,低調低調,別讓老闆發現我們溜號兒摸魚。”
梁傾笑,任由她拉着自己往隊伍里站了站。
排了快一會兒才輪到她倆,藉著點單的空檔,梁傾抬頭,用餘光去瞟,見秦兆名西裝革履,正坐在靠窗的位置與人說話。
昨晚秦兆名臨走跟她交代工作時確實提過一嘴,說今天要出門見客戶。
她稍稍偏一偏頭,方才秦兆名對面的人正好被一盆一人高的綠植遮擋,這一下才現出身來。
——竟然是張陽。他今日也是一套質感上乘的黑西裝,加之他手長腳長,人又年輕,很是打眼。
梁傾稍有些慌亂地挪開眼睛,但為時已晚,張陽好像對來自他人的打量很敏銳,此時已向她這邊看來。
二人的視線相接。他似乎也有些驚訝,眼神里又帶上些審視的意味。
張陽眉頭輕皺了一下,不過瞬間的功夫,但秦兆名人精兒似的,已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這才看到梁傾和徐悠。
退無可退。梁傾接了咖啡,領着徐悠上前打招呼。
“小梁,小孟,來買咖啡呢。”秦兆名寬厚地笑,倒是坐着沒起身。
“是啊,秦律師,好巧。”徐悠裝出一副很驚訝的表情,又接著說,“秦律師我們上樓去繼續幹活兒了,不打擾您啦。”
說罷匆匆朝對面的張陽點了點頭,便想開溜。
梁傾效仿,也對他二人點頭致意。
“梁律師,好久不見。”
張陽此時卻坐直了身子,沖她點頭道。
秦兆名看了梁傾一眼,也立起身來,笑着開口說:“你看我,年紀大了就是這樣,記性差,差點兒忘了,這項目之前是小梁在跟着的,難怪張總記得你!”
梁傾訕訕地陪笑。
“這樣,小梁要是今晚有空,也留下來一起吃個飯吧。”
梁傾哪敢不答應。
憑香港的一面之緣,秦兆名其實沒想到張陽能記住梁傾。
律師混到合伙人這一步,靠的可不是那些文字功夫,要拉來源源不斷的客戶靠的是合伙人溝通應變,審時度勢,揣摩人心的能力。
他雖還猜不出張陽與梁傾之間是否還有其他交集,但心裏想着,今晚叫上樑傾一定不是件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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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周五下午,但也同樣忙碌。梁傾有了些心事。
和客戶或投行領導們吃飯這些原是輪不到她這樣的小角色的,就算是做到了方建這樣的級別,也只是偶爾能去插一腳。
但她並不是怯這頓飯。
更多的是因為遇到張陽,因而想起了周嶺泉。
自從北城一別,她父親去世那日之後,他們鮮有聯繫,也沒有聯繫的立場。
偶爾陸析和姚南佳若發了朋友圈,他倒都會點個贊。
熟悉又陌生,強烈地存在,卻又並不存在。他們已有過最親密的接觸,但梁傾的這層感覺反倒比以往更甚。
不過也大概是他們曾親密無間過,因此才會有這種感覺。
梁傾走了神,在工作間隙鬼使神差地點開他的微信,他頭像是一片灰藍色,像某種色塊,或是起了霧的大海。
她心神不寧,下午審盡調文件的時候還犯了些小錯誤,被方建挑了出來,又得賠笑臉,好歹應付了過去。
直等到天色昏昏,方建問她:“去哪兒吃晚飯?”
“抱歉,今天走不開。”
梁傾抱歉地沖他一笑,正巧秦兆名的門開了,屋裏的燈‘啪’地暗下去,他站在門邊問,“小梁,可以走了嗎。”
梁傾忙不迭地拎包,跟在秦兆名後面出了門。
“秦律師今晚要去跟客戶吃飯呢,梁律師也得去。方總不嫌棄的話,咱大家一起吃唄。”
徐悠見方建一時表情複雜,便替梁傾解釋。
她人緣好,幾個低年級律師和助理都愛和她一起吃飯聊天,聽她這麼一說,還在埋頭苦幹的其他人也都紛紛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