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

始終

“別睡。先去洗洗。”

周嶺泉先去了浴室,不一會兒出來還見梁傾躺在那裏,貓兒一樣眯着眼睛,好像放鬆欲睡。

他又棲身上去撫摸她肩頸的細汗和黏在上面的頭髮。

“這是怎麼弄的。”

他的手停在她鎖骨下方,心臟以上。那裏有一道淺淺的疤痕。

“小時候貪玩磕的。”

梁傾一僵,不着痕迹地躲開。她不適應他這種溫存,有些警醒,再抬眼看他的時候已是常有的那種自持神色,與這一室的不整潔有種背離之感。

“太黏了。”她從另一側下了床,套上睡衣,赤腳走進浴室梳洗。

鏡面上都是水汽。

周嶺泉敲門,梁傾說:“沒鎖。”

他端了兩杯水,遞給她一杯。梁傾道了聲謝,周嶺泉卻不退出去,只是握着杯子,看鏡中的她,也不說話。

表情很鬆弛。

梁傾原本看不清他的臉。但水汽轉眼散去一點,在鏡子上一滴一滴滑落下去,如同揭曉一個謎底。

他生了一雙好看的手,指尖有薄薄的一層繭,可能是練習什麼樂器。他這樣看着她,梁傾便記起這雙手剛才在她身上做過怎樣的事情...

“我剛剛還沒回答你。”

“什麼?”

“新的一年,得有始有終。”

梁傾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在回答進門時她的問題。

有始有終。

周嶺泉說的是今晚,而梁傾覺得也可謂這段關係的腳註。

簡單洗漱清潔,出來的時候沒在卧室見到周嶺泉,走到客廳才發現他換了套休閑的衣褲。

還沒等梁傾問,他先說,“我去別的房間睡。不打擾你休息。”

梁傾方才在浴室就在思考這個問題,這下倒是鬆了一口氣——若是和周嶺泉要在一張床上蓋棉被一起睡大覺,想想就覺得尷尬無比。

本不是那樣的關係。

“梁傾。”

周嶺泉走到門口忽然回過身來叫她的名字。

以前怎麼沒注意到,他其實生了一雙很多情的眼睛。尤其在這樣的時刻,讓人誤以為其中有眷戀的成分。

“新年快樂。”他說。

-

隔天兒是個不錯的天氣,風大,藍天白雲,一種乾淨的寒冷。

梁傾起得很早,先找了家包子店解決了早餐,再往西邊去。路上跟何楚悅和姚南佳說自己臨時起意來了北城玩兒。三人便約好了晚上去姚南佳新家吃飯溫居。

她想去逛逛P大校園,也算是了她做學生時的一個遺憾——高中時她成績其實不錯,次次年級排名都在前二十,班主任也說她沖北京的幾所名校都是很有希望的。

可惜高考發揮失常。

現在想想都是好遙遠的事兒了。當年考砸之後那種傷心和憾恨也早已遺忘。以為會記一輩子的滑鐵盧,以為錯過人生最重要的拐點,現在想想好像也不是。

人生命運的起承轉合,何處高峰,何處下坡,並無從預料和把握。

她一個人搭乘地鐵從東到西穿過這座古老的城市,一路上好奇地想:如果那年她來到了北城讀書,現在又會擁有一種怎樣的生活呢。

到了P大,打卡留念發朋友圈。P大管得嚴,得要校園卡才能進去。

門口還有一些跟她望洋興嘆的遊客,多是帶着孩子的家長,都是來“勵志之旅”的。

她小時候也來過一次,千禧年,梁坤和林慕茹牽着五六歲的她在門口拍下一張照片。他們離婚得並不體面,林慕茹之後便將他們所有的合影都撕毀了,包括這張。

北城實在是太冷了,她站了一會兒便覺得耳朵臉頰生疼,雙腳也沒了溫度。進不去也不強求,打算去別的地方轉轉。

忽然手機響了,是個微信提示,點開竟然是楊崢南,說:‘梁律師你在P大?”

梁傾記起他就是P大本科畢業的,大概看到了自己的朋友圈。

‘是。想來參觀參觀傳說中的p大的。不知道要學生卡才進得去。’

‘你在正門兒?’

‘是。’

‘你等着。我來帶你進去。’

‘你也在這兒?’

‘是,今天學校籃球賽呢!我回來幫忙!’

想想也是,楊崢南本科畢業就工作了,大概許多同學好友都還在學校繼續讀研。

感覺等了沒一會兒,便見有個高個兒逆着人群跑了出來。他大概剛剛還在球場上,穿一件天藍色運動套頭衫,灰色運動短褲,蹬着一雙配色明亮的籃球鞋。大概是在往外冒汗的緣故,跑過來的時候似乎都可以看到他頭上冒出的細微的白色水汽。

梁傾心裏想,還是學校這個環境適合他啊,這孩子怎麼想不開早早去搬磚呢。

又不禁想起剛剛看過的美劇里的那句詞兒。ohyouth!

“梁律師。”楊崢南遠遠見了她,咧開嘴笑。

“你叫我梁傾就好了。多謝你啦。”

她今天黑色大衣里穿了件淺灰色的衛衣,還是那條紅圍巾。未施粉黛,加上她腮上向來有些嬰兒肥,這樣看上去年紀不過二十齣頭。她在正盛的日光里偏頭對他笑。她不笑的時候,眉眼間神情清淡如落雪,笑起來卻又像春三月,那抔雪轉眼便化了。

-

楊崢南領她進去,只說是親戚來探,保安也就放了行。

“你剛在打球?”

“是啊。”

“那你快回去吧,還讓你來接我一趟。我自己逛逛,等你打完請你吃飯?”

楊崢南撓了撓頭,頓了一頓,說:“梁傾姐,你要不要去看看打球。最多半小時就散了,然後我可以帶你逛逛。沒有把你一個人撂這兒的道理。”

“我們和新聞學院打比賽呢,我們領先一大截。”

他又補一句,表情還有點傲嬌。

梁傾本來就不趕時間,自然開心應下來。

到了場子才發現看的人可真多。籃球場圍得滿滿當當的。有些人看他回來了,便叫他崢南,或者崢南哥,叫他趕快上場。看來他以前在學校應該是個風雲人物。

場上如火如荼,場下拉拉隊也互不相讓,一時口號喊得震天響。

梁傾站在場邊,被這種青春氣息感染,心也覺得輕飄飄的。

她正看着,旁邊忽然有人拍拍她肩膀。轉頭看是個小女生,比她矮一些,穿件乳白羽絨服,帶着頂玫紅色的帽子,短圓臉,一雙彎彎的眼睛。像個雪娃娃。

“姐姐。你是楊師兄的什麼人啊。你是他女朋友嗎?”

梁傾笑。難道自己這麼顯年輕么。

“當然不是。我只是他的朋友,恰巧來你們學校參觀。”

“這樣啊!”

那姑娘眼睛亮了一下,又掩飾什麼似的扶了扶自己的帽子。

“姐姐,我有個朋友,一直想認識楊師兄。但是她害羞,想讓我來替她問。楊師兄現在還單身嗎?有女朋友嗎?或者...有喜歡的人嗎?”

梁傾覺得這姑娘實在是太耿直可愛了。

“據我所知他還是單身哦。”

他們並上Jenny在港城偶爾也會閑聊,這些情況自然大概都知曉。

“那他有喜歡的人了嗎?”

“這我倒不知道。不過既然還是單身,你那個‘朋友’肯定就不是毫無機會。你覺得呢?”

梁傾特意把‘朋友’兩個字咬的重,又沖她眨眨眼。

這姑娘心滿意足,兩三下又躲回人群里了。梁傾餘光看她視線黏在楊崢南身上,有幾次裁判吹楊崢南犯規,或是對方衝撞,她比誰都生氣。

可惜了,她小小一隻,前面人太多,楊崢南大概看不到她。

比分差距明顯,球賽結束得也很利落,梁傾看楊崢南在場中跟眾人打了招呼,便往她這邊走來。

那些人還聚在一起,沒有要散的意思,到了飯點,他們多半是有聚餐的計劃。

“抱歉,不請自來,害你都沒辦法跟朋友吃飯。”

梁傾有些過意不去。

“梁傾姐也是朋友呀。”

哎,現在的小孩兒怎麼這麼會說話。

大概這校園的氛圍太青春太乾淨,梁傾有種也回到大學時代的輕快感受。P大真的挺大的,兩人在裏邊走得身上都有些發熱,這才到了食堂。

楊崢南說要帶她吃P大有名的雞腿飯。

兩人排了一會兒隊,又在他們三人的打工人小群里跟Jenny互道了新年快樂,搶了幾圈兒紅包,這才終於輪到他們。

兩人落了座,聊了會兒工作相關的話題。楊崢南又提起他們團隊在招人,看着要求和梁傾很吻合,問她有沒有興趣跳槽。

楊崢南在的所是家美國律所在北京的分辦公室,待遇確實是數一數二,客戶也都是響噹噹的。梁傾只說再考慮考慮,畢竟在這一家兩年不到。

楊崢南問她,“梁傾姐,你本科念的文學,怎麼研究生想起來轉法律了?”

“學文學的有幾個吃得飽飯的。”梁傾笑。

“你呢,你本科成績那麼好,怎麼沒想着在本校讀研?”

“我還沒想好到底要做什麼。想先到處看看。”

“還以為你要在律所定下來呢...”

“說實在的”楊崢南抬起頭,他的眼睛亮亮的。

“這種做一顆光鮮亮麗的螺絲釘的事兒,我好像談不上多喜歡。我從大三暑假就開始在所里工作了,算一算也有一年半。與其說喜歡,不如說責任感驅使,要盡量做好...所以,也許明年我會想到處走走,旅遊,給自己放半年假什麼的,或者出國念書。”

他頓了頓,又說:“梁傾姐你有沒有一種感覺。”

“什麼?”

“在寫字樓里關得太久,人會有一種慣性,像是被遮住眼睛只能看跑道的賽馬。”

他打了個奇怪的比喻,接著說,“偶爾脫離這種慣性,就會覺得很不真實,整個人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而且看到大家都繼續在那種慣性里拚命往前走,你又不得不重新也把那種慣性撿起來...所以我經常回來學校打球,多少有點逃避的意思,但在這裏我才沒有覺得被那種慣性追趕。”

梁傾懂得他在說什麼。

“你家人怎麼說。”

“我父母向來是挺支持我的決定的。我大四的時候放棄保研,輔導員電話都打到我爸媽那兒去了,他們都沒說什麼。我媽生我生得晚,年底就準備提早退休,說明年要是我找不到旅伴,她樂意跟我一起。”

可真羨慕。身後有人支撐才有這份取捨的底氣。

梁傾想起自己快畢業的那一年,恍如隔世。

...又何止是生活的慣性,更多的是被洪流裹挾的掙扎感,連露出頭呼吸一口都難,沒有‘停下來’的能力,也沒有‘到處看一看’的心情。

兩人又聊了些楊崢南的旅行計劃,梁傾便準備往東邊回了。她和何楚悅約好了要去給姚南佳挑新居禮物。

楊崢南又將她送到大門口。

告別的時候他問她:“梁傾姐,我去南城玩兒能不能還找你吃飯呀。”

梁傾自然答應。

上了地鐵,提示有條微信進來,是楊崢南的,說‘梁傾姐,忘記跟你說新年快樂了!’

‘新年快樂小朋友!’梁傾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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