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雪

思雪

周嶺泉的車駛入蔣家院中。警衛看清了來人先向他敬了個禮。

蔣思雪獨站在門前等他。

周嶺泉從車內看過去,裏面燈火通明,依稀還有人聲傳出來。是個極熱鬧的場合。

他下了車往大門走,蔣思雪也下了幾級台階來迎他。

周嶺泉說,“您在這兒等做什麼,外面冷。”

蔣思雪說,“你外公生了好大的氣,好不容易才哄好些。說嶺玉好不容易回一次國,又是過20歲生日,全家都到了,就你不來。還得他三催四請。你服個軟,別壞了場合。”

“知道了。”

周嶺泉琢磨‘全家’這兩個字,心知進去會是什麼光景,無悲無喜。看戲或是演戲,他都作陪便是。

進了門,裏面果然熱鬧極了,開了兩席,坐得滿滿當當,大人一桌,小孩兒一桌。不過晚飯已經過了,現在上的是甜湯和蛋糕。

他先去主桌老爺子跟前打招呼,說今天有個會實在是耽擱了。

蔣振業見到他這幅恭恭敬敬的做作樣子,不知為何覺得煩心,剛剛又喝了二兩酒,杵着拐杖哼一聲,瞪他一眼,說:“還知道過來?”

蔣思月眼看他又要發作,上來打圓場,說年輕人求上進那是好事。其他幾位長輩附和。

蔣思雪的丈夫,陳謙,也舉起杯子打圓場,說‘來,嶺泉,跟叔叔喝一個。’

周嶺泉面上掛着笑,陪桌上每位大人都喝了一杯。

蔣老戎馬半生,是個鐵血人物,蔣家生了三個女兒。

蔣家大姐蔣思梅讀的醫藥博士,丈夫是某國字頭醫藥企業的一把手,平時長居上海;二姐蔣思月聽從父親進了體制內,工作能力強,踏踏實實從基層一路升上來,嫁的人同是體制內,級別相當,近些年提得很快,但也不在北城,時常調動,近五年都在西邊;蔣家小妹蔣思雪年輕時的美貌是北城他們大院裏出了名的,但於學業事業上相較於這兩個姐姐卻是平平。在歐洲學的是藝術史,旅居幾年,回來后蔣老爺子安排相親結婚,選了陳謙做女婿。蔣振業無子,陳謙孝順,生的兒子跟着姓了蔣,叫蔣嶺章。

據說蔣老爺子最心疼這個女兒,希望她在北城陪着。

不過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往事了,且是蔣家諱莫如深的一些往事...

周嶺泉晚上只吃了些刺身,此刻幾杯白酒下肚,自是不太好受。

繞到小輩那一桌,在蔣嶺玉身邊落了座。

蔣思梅年近四十才生下她,全家小輩里數她年齡最小,她上面還有個親哥哥,比周嶺泉都要大七八歲,已經結婚生子。蔣老爺子將她寶貝得很,要她也隨了蔣姓,從嶺字輩。

周嶺泉還未落座,又先與這桌上的一陣寒暄,又摸了紅包出來給幾個帶了孩子的。

桌上的除了蔣嶺玉,年齡都不小,表面功夫做得體面,一時氣氛自然還算和氣。

“哥,sorry。我跟外公好說歹說都沒用,他一定要喊你過來。老了就是這樣,氣頭上誰的話都聽不進去。”

這些兄弟姊妹里,蔣嶺玉唯獨跟周嶺泉親近。別人問她為什麼,她老說她是個顏控,周嶺泉是最好看的一個哥哥。

“沒事兒,我跑一趟也不要緊。”

她生日,周嶺泉一早就安排人送上了她最愛的奢侈品牌的限量的手包,全球就產了十幾隻,是花了幾周時間找人從柏林調過來的。

蔣嶺玉招了招手,廚房那邊有人送了碗湯到他手邊。蔣嶺玉說:“豬肚雞,我叫他們特意給你留的。快趁熱喝點。”

周嶺泉一邊喝,蔣嶺玉一邊跟他嘰嘰喳喳,說些閑話,什麼你看大哥最近是不是又胖了,聽說二哥要把小孩送去上海讀幼兒園,諸如此類的話。

周嶺泉耐着性子聽。又有種事不關己的厭倦感。

蔣家三姐妹分散三地,小輩們之間只逢年過節才聚。

“哥,你發什麼呆啊,醉了?”

蔣嶺玉今天是主人公,穿了件深紅色真絲質地的A字連衣裙,襯得她氣色紅潤。

“你這裙子不錯。”

蔣嶺玉眼睛亮了,她講起這些衣服包包就滔滔不絕。報了串法文的品牌名。

“這個款式全法都斷貨了,代購跑斷了腿才給我買到這一條。不過這個系列還有條弔帶的,珍珠白,簡直美炸天,但在這兒穿不行,外公看了會心臟病的。我就沒買,後悔死了。”

周嶺泉笑,沒再問什麼。

“哥,”蔣嶺玉湊近,說“剛剛就是嶺章哥在外公那兒故意提到你,說你平時和周家那邊熱絡,一有事兒了才來找外公...都知道外公最討厭人提這一茬,他這不是存心挑事兒。你說,他老跟你過不去做什麼。”

周嶺泉一笑,蔣嶺章這一套他早就習以為常。

蔣嶺章不是蔣思雪唯一的孩子,在他之前還有蔣嶺泉。當然這是蔣家人才知道的秘密。

留學歐洲的蔣家三小姐愛上一個比她大將近二十歲的有家室的男人,且懷上了孩子,想要逼他離婚另娶。那男人則想要她做他長期的情人,也未能如願。

做主留下周嶺泉好像耗盡了蔣思雪這一輩子叛逆的勇氣,孩子五個月大的時候,她回了蔣家,生下了孩子,隨後接受蔣振業的安排,在周嶺泉未滿四歲的時候就與陳謙結了婚,搬出了蔣宅,次年生下了蔣嶺章。

於蔣嶺章而言,周嶺泉就像一個幽魂籠罩在他的童年。他如此渴望來自母親的全身心的愛,又如此敵視他的母親不潔的過去,以及這份不潔的證物,周嶺泉。

“我看小玉只對嶺泉這一個哥哥上心。獨獨給他留湯。我們都只有看着的份兒。”

蔣嶺章從門外走進來,手機還捏在手裏。

方才他一直不在桌上。如今出現,周嶺泉看他那一副嘴臉,便停了筷子。面上卻是笑着說:“嶺章最近忙,人都見不着一個。”

“年底了,單位里是最忙的時候,這不剛剛老領導還給我打電話指示工作呢。哥哥你也做這一行,是知道的。”

蔣嶺章的學業工作都妥妥噹噹地聽從蔣振業的安排,蔣振業處處都提攜着,到哪兒也不忘提這個外孫一嘴,如今他新官上任,也算是混出了點小名堂。北城圈子裏都在說蔣家這個最小的孫子前途無量。

周嶺泉下半年全身心都撲在江西那個項目上,為此不惜還低頭求了蔣思月出面替他與從前的故舊牽線搭橋。

結果,臨到頭為了他蔣嶺章新官上任能記漂亮的一筆,一切便都清零。他那夜來這兒,也是低了頭想請蔣老爺子從中斡旋,結果吃了閉門羹。

是了,他這種鞍前馬後的營生,哪比得了蔣嶺章的康莊仕途要緊,在蔣家其他人眼裏更是不值一提。

“不能跟你比的。我們有口飯沒口飯的,還不是你們那兒一句話的事情。”

“話倒也不是這樣說。現在都是依法辦事,依條例辦事。哥,上次那個江西的項目對不住了。”

蔣嶺章端起酒杯跟他敬酒,將虛頭巴腦的作派學了十成十。

周嶺泉心底厭惡極了與他這般虛與委蛇,飲盡一盞酒,卻不接話,只是淡漠地看着他,嘴角帶着點笑。

周家往上數幾代有殖民時期的葡萄牙人,周嶺泉繼承了周啟泓眼窩處的角度,這樣看人時,有一種天生的睥睨之感。

蔣嶺章從小處處與他比較,又自覺處處比他矮一頭,心態上的屈辱感經久不散。此時經他這麼一看,臉上那點假笑都差點掛不住了。

蔣思雪此時走過來,像是有意隔開他兄弟二人的對視,背對着周嶺泉,對蔣嶺章說:“你外公叫你過去說話呢。”

蔣嶺章脫下外套自然地往蔣思雪手上一放,便去了主桌,那邊又是一陣動靜。

周嶺泉沒再碰那晚豬肚雞,在蔣嶺玉的逼迫下吃了一小塊生日蛋糕,胃裏還是膩味得難受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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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了甜品蛋糕,家裏有小孩兒的便先走了。

蔣思月組織剩下的人支牌桌子打麻將。周嶺泉是從不敢先走的,不然又要惹老爺子不痛快,被拉入桌陪着打了幾圈,餵了幾圈牌。

蔣嶺玉坐在他和老爺子中間,嘴甜得摸了蜜,一會兒給蔣振業摸牌,一會兒又給他捶腿揉肩,一會兒又說嶺泉哥哥最近是不是好辛苦,瘦了一圈。老爺子被哄得開心,總算也肯正眼瞧他。

蔣思月和陳謙也在桌上,蔣嶺章走過來站在陳謙身後看牌。

忽聽蔣嶺章說,“二姨,子哲哥的婚禮籌備得如何了。上次他說日子定在初十了。我這得開始把禮備着了呀。”

蔣思月對她兒子的這門婚事十分滿意,親家雙方都是,笑着摸牌說,“日子是定在初十了。其他的我就放手讓他們年輕人自己去決定了。你看我那個兒子,剛剛忙裏忙慌跑了,今晚陪他媳婦兒飛東京去採購呢。現在年輕人結個婚真講究。”

“子哲哥和嫂子感情真好。”

這場婚禮自然周嶺泉毫不知情也未被邀請。

從小到大,但凡外人在場,蔣家的喪事喜事,周嶺泉都極少出席。如今就更與他無關。

蔣嶺章提起這茬兒,無非就是要惹他不痛快一陣。

周嶺泉如同未聽見這些話,照常打牌,適逢陳謙餵了張八筒出來,本是要給老爺子的,周嶺泉單手將手上的牌一倒,大四喜。

“看來是嶺章旺我,剛過來我就和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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