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
十月末,天氣忽然轉冷。
真正意義上的風光臨這個城市。蓬勃的,攜有楠木香氣,預告一場大雨。在這個凝固的城市,這樣的風都好難得。
梁傾站在辦公樓下,抬着手腕,看了看錶,將近六點。再抬頭看看,因是冬季,天上掛了一彎虛弱的小月亮,和嫵媚的都市霓虹相較,像個靦腆的半大孩子。
她下意識去口袋裏拿煙,煙摸出來,她一愣,忘帶火機了。
抽煙這一茬,她是個十足新手。
“梁律師,抽煙呢?”
她眉頭一皺,轉過身來的時候,臉上習慣性地便帶了笑。
“方律師。”
來人將打火機遞給她。
方建也是律師,比她資歷深許多,奔着合伙人去,是個足夠圓滑的人。
兩人有時抽煙時會遇見,也聊些工作上生活上的事情。方建老愛在閑聊時旁敲側擊她的婚戀情況。
梁傾煩不勝煩。
最開始半真半假編了個有點說頭的故事搪塞他,他果然嘴巴漏風,辦公室人不算多,久而久之,梁傾有個前男友也在南城創業的故事就在所里流傳開來。
更有人揣測,她追來南城,亦是為了挽回感情。
當然並不是這樣。但她懶得解釋。
方建是個沒有界限感的人,每次樓下抽煙時,總愛展示出一種異於常人的熟稔。
好像抽煙的時刻是他們的一個共同秘密似的。
梁傾並不推拒這種含混的“親切”。
她不是名校出身,本科學的是文學,後來又在江大混了個法律研究生文憑,畢業后在江城做了兩年律師,後來為了來南城,陰差陽錯跳到這家律所,自認高攀,處處提着口氣。
入職一年多,在適應期間她多少也從方建那裏得了提點。辦公室里人際關係暗潮湧動,若是靠自己琢磨,太費勁。
方建這人自大,平時喜歡輸出,梁傾在他面前便做捧場的那個,默默過濾出些有價值的信息。
此時,他分享完了自己剛做完某項目的心得,又開始聊起了最近見過的一個客戶。
是個商界耳熟能詳的名字。
他接著說起,沒想到這大佬是他在國外碩士學校的校友,兩人談得來,交換了微信。
他一手捏着煙,一手把微信劃開給她看。
梁傾低頭看手機,假裝嘆說:“要是我去見這種客戶,會怕死。”
“害,也就那樣,大佬也是人。”
方建滿意地收回手機。
他又說起他最近做項目時的見聞,要去看的廠子在十八線的縣城,看完了廠子,晚上自然有人安排去ktv,再晚上就有人把人直接送到了房裏。
“越是下面的地方越會玩這一套。可髒了。”他神神秘秘地總結。
梁傾沒接話。
他明明亦是小城市長大的人,卻比任何人更具備通過地域以及階級來區分人的能力。
“當然啦,我可不敢要,送姑奶奶一樣送走了。要出事的。嘖。那幾個投行的,膽子也小,也叫了人來,把人弄走了。”
方建吸一口煙,說。
梁傾記起來,他是有女朋友的。
“不是都說投行的膽子大。”梁傾投其所好,問。
方律師笑開了。
他有一雙很精明的眼睛,笑的時候裏面也沒什麼笑意,說,“那種地方的他們嫌臟。一般都找外圍。外圍漂亮,會的也多。”
梁傾午飯囫圇對付的,此時吸了煙,有點想嘔吐。
但她還是笑。
她從少年時期開始在鏡中端詳自己時就意識到,自己不笑的樣子是有些凶的,還有些觀感不佳的冷漠。
後來進入社會又發現,笑起來的時候,辦起小事來會比較容易。
也只是小事。
但這已經成了她的生存之道。她心存鄙夷,行動上卻又從未違背過這規則。
方律師見她沒答,以為她沒興趣聽這些,話題轉回到所里,湊近她說,“你覺不覺得,李群對徐悠有那麼點意思。”
八卦同事須得表現出興趣和參與感。
梁傾表情誇張地說:“啊,沒有吧,我覺得李群性格好,跟誰都好。”
“嘖,你就不懂了。”方律師把煙一撣,神秘地湊近一點說,“李群就喜歡徐悠那樣的,嬌小的。”
梁傾抬手散了散煙,順勢也收起笑。假裝煙嗆人,便皺了眉。
——心想,懂個屁?
方律師貼心地伸手幫她趕開煙。
“徐悠是挺可愛的。她是本地人,家裏條件好,學歷又好,我是個男的我也追她了。”梁傾半真半假說。
她後面這句話,是特意丟回給方建的。她知道他最喜歡背地裏評價所里同事的‘條件’——女人便是身材相貌,男人便是學歷家世。
徐悠比他們年紀都小,在國外念完書,三個月前剛加入她們律所,她們並不算多熟,只覺得她是個挺開朗大方的人。
梁傾總下意識縱容他這種惡習。大概也是為了維繫他們之間建立起來的這種”熟稔”——它往往建立在背後對第三人的評價之上。
她天生熟悉這種規則,還像這樣不自覺遵守。
有時候她厭惡方建,更多時候她又厭惡自己。
方建湊近一點。
她透過兩層鏡片看見他那雙只露出一半黑眼珠的眼睛。
“我不喜歡徐悠那樣的。太瘦了。我喜歡勻稱一點的。”
他口吻像是把梁傾當好兄弟,才跟她分享自己對女人的喜好。
但那雙眼睛裏又有點別的。
梁傾看見了,又假裝沒看見。
“方律師女朋友身材就很好。哎呀,方律師好福氣,女朋友又會賺錢又居家,我看她微博最近都在研究烘焙?”
梁傾掐掉煙,笑說。
“是啊。”
方建也站直了身子,彷彿品行上也暫時恢復正直。
他在所里也是有個好男人頭銜的,周末一般陪女友登山健身去港城逛街血拚。
“方總,我還有活兒,先上去了。”梁傾笑着說。
她本來是想一人吹風的,如今卻心裏渾濁得要死,身上也冷,覺得黏黏膩膩揮之不去。
走進滿香水味道的大廳前,她最後看看天——還是遲滯的深秋天氣,懶懶的,令人無從催促。
才想起南城大概沒有冬天。
-
真正下班是夜裏十點。對他們這行來說這不算晚。
梁傾這樣的新人,向來謹小慎微,走之前把留下來的人問過一遍:要不要幫忙;有什麼需要隨時電話;自己帶了電腦回家。
復讀機似的。
走到前台,發現前台的小妹竟然還在。
這小姑娘上周才入職,姓張,名佩宜,新來不久,雖只是個不太有名的三本學校畢業,但做事麻利,又長得漂亮,是那種親和的漂亮,對誰都客客氣氣。
“怎麼還在?”梁傾問她。前台一般情況是不加班的。
“沈老闆在裏頭開會呢。明早秦老闆七點就要用這個大會議室,開視頻會,我想等沈老闆弄完了,進去收拾了再走。”
視頻會議系統她可能是第一次用,不熟悉,生怕出錯,耽誤了老闆開會。
“這樣啊...太晚了你等會打個車回家。如果有什麼不清楚的,可以打電話問我。”
“好的,梁傾姐。”
梁傾正準備出門,張佩宜又叫住她,神色有些赧然,細聲問,“梁傾姐...我想問一問,司法考試你有什麼推薦的自學材料嗎?”
梁傾對她笑笑,說:“我記得我考的時候,有幾個機構的都還不錯,還有視頻講解呢。等我回去把淘寶連結發給你。考一下挺好的。我還有些舊教材,你不嫌棄可以先拿去看。”
“好嘞!梁傾姐回家注意安全!”
張佩宜揚起笑臉,對她擺擺手,像只可愛的招財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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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從六十四層往下降——他們這些律所租的辦公室都這樣,對外要有極致的高度和體面。
她立在電梯裏,看着自己灰敗的臉,時常覺得,這樣的工作時間長了,人成了一台行走的電腦主機,或是成了那些大交易背後一粒說來重要,但又可以輕易被替換的螺絲釘。日復一日之間被迫失去了獨立存在的意義。
電梯廣告小窗說,受蒙古西伯利亞高壓影響,南城將迎來五年未見的寒潮。
電梯停在了三十七層。走進來一個人。
梁傾垂着頭,聞到淡淡的香水味——與冬天相關,卻不是她熟悉的南方的冬。
厚重,乾燥,辛辣,冷靜的。
她思維放空,想起紀錄片里看過,那些冗長的冬天,靜默的林海。鄂倫春的放鹿人會燃在深夜起火堆,取得一些克制的溫暖。
從她出生起她只在兩個地方生活過,望縣和江城,都是南方。
她喜歡這種新奇的味道。
抬頭看了一眼。
先一雙黑皮鞋,中規中矩,往上是銀灰色的西褲。她是庸俗的人,察言觀色的能力是天生的,看出這料子比方建那身所謂香港老店定製的還要好。
再往上便是這男人側背對她的小半張臉。
單眼皮,鼻樑陡峭,薄唇。簡約工整的美感。
她直覺這個人身上帶着一種冷峻的怒氣,細看西裝下的背部有一種綳起的趨勢,以至於電梯裏多了些莫名的威壓感。但他面上又是毫無表情,極端的疏離。
她識趣地帶上耳機,垂下眼睛。給雙方都製造一些空間。
下了電梯,那人先她一步。雖走得快,姿態卻很從容——是從容慣了的人。
梁傾沒看到正面,頗有些失落。
隔着玻璃門看他走到了街邊,有車在等了,他拉開了車門,卻不急於進去,裏面似是有人與他說話,他便一手撐着門,一手插了口袋,俯下身來。
隔着好遠,街上暗着,剩一盞老眼昏花的燈,把路邊灌木照出油畫質地的濃綠,像在流淌着。面前的玻璃上又反着大堂的光,一種不近人情的光線質地。
梁傾在這一片明明暗暗虛虛實實的交疊里,看這個人。
看不真切,又憑空覺得,就這麼一小段路,他已換了一副於這庸俗世界更相稱的好神情。
她無端為自己這細緻入微的觀察低頭髮笑。
等她走出旋轉門,那黑色的車已經開遠了。她揚了揚手,也上了出租車。
-
到醫院時已近十點半。
梁傾覺得餓,先在自動售貨機挑了半天,拿了兩罐熱的旺仔牛奶,再沿着走廊走去病房。
晚上的醫院好靜,她剛開始還覺得不習慣,總覺得陰陰涼涼,現在卻也習慣了。
走廊很潔凈,有一面牆,牆上有許多人貼的便利貼。大都是病人或者病友寫的,她駐足看了一會兒,看到有人寫“有什麼方子能除一切苦。”
她一笑,心裏想,這話得去廟裏問才對。
這個醫院是南城大附屬,在南邊都很有名。
重症病房在另外的區域,她剛走到護士站,有護士叫她的名字。是個圓臉的小護士,年紀看上去不過二十齣頭,姓田。平時心很細,又很有耐心。梁傾一來二去,有時候給她帶杯奶茶喝。兩個人就熟了一些。
“梁小姐今天又剛下班嗎?”
梁傾點點頭,沖她溫和地笑了笑。
“梁叔叔今天情況很穩定。劉阿姨白天來陪了一段時間,醒來看了會兒電視,不過現在已經睡了。若是你沒事,看一眼就回去休息吧。明天梁先生醒來我告訴他你來過。”
小護士並不知道她口中的劉阿姨,叫劉艾玲,不是她生母,只是她極少碰面的繼母。
梁傾點點頭,卻又說,“也不用告訴我來過。”
說完便向房間走去。
她父親梁坤住在走廊盡頭倒數第二間。
她隔着病房的門看了一會兒,看他睡在病床上,像一株乾枯發黑的屍骸。
他是肝癌,大概三年前發現的,到現在肝功能基本喪失,醫生斷言只能活到明年春天。
梁坤年輕時來南城打拚,遇到了劉艾玲,回家鄉離了婚,靠着新岳家的提攜撈了第一桶金,做服裝生意,一度做得很大,品牌在她們家鄉都開了門店,梁傾每次看到都要繞道而行。
她母親身體本就不好,離婚之後更是大受打擊,小城市街坊領居閑話不斷,原本年輕時也是個鎮上有名的美人,卻過早可見地衰老。
後來又有些故事,然後再嫁,婚姻也並不如意。
二零一零年時電商崛起,她父親不夠有遠見,慢慢生意也就走了下坡路。如今剩了幾個廠子在維持,轉而給一些大牌做起了代工。梁坤生了病,現在公司和財政便交到梁太手裏。
梁傾還有同父異母的一對弟妹,弟弟大些,現在高三,妹妹才高一。她來南城后才第一次見他們。離婚後梁父也多少關切過她的生活和學業,但關於南城這一雙兒女的事情卻從未與她提及過。她是讀中學時聽姑姑提起才知道的。
總之誰出生了,誰生病了,十幾年,來來回回,其實都是他們一家人的事兒。她心知犯不着上趕着湊熱鬧,只是偶爾下班後來一趟,周末從不出現。
她小的時候雖跟着她母親生活,但梁坤大概對她心有虧欠,總是要隔三差五給她打電話,有時候也寄些高檔的學習用品和衣物,一年回望縣兩三次,每次都領她去高檔餐廳吃飯。
大學四年,他每年都給她銀行卡上打些錢,她也不矯情,從來都接着。大學四年也算過得無憂無慮。
不過大四之後諸多事情,他們之間矛盾愈深,有時候大半年都不曾聯繫,她心氣高,他便也不再給錢了。
鮮少見面,隔閡日深。
直到梁坤去年診斷出肝癌中晚期,病情惡化迅速,她這才來了南城。
劉家人背後都說她隔費盡心思往他病床前湊,其實巴不得梁坤快點死,她好湊上來爭遺產。
她倒是不惱。因為他們說的並非全是捏造。
她推開門,在他病床邊落座。
大多數時候她也只是這樣坐着。
好像見證她父親的死亡對她而言是一種對自己的鍛造。
梁坤大概是睡夢中仍被病痛折磨,嘴微微張着,呼吸粗。不知道是不是病房空調太早開,他手臂上起了許多皮。
將死之人連皮膚都開始乾涸,像一條廢棄的河道一樣。
梁傾猶豫一會兒,從包里掏了護手霜出來。又伸出手幫他仔細塗抹均勻。
她印象中已經不記得與他有過什麼肢體接觸。只模模糊糊記得,還是很小的時候,有一回去醫院看病,回來的時候他背着她上樓,他們家住在六樓,是很悶熱的夏天,他走幾層歇一段,樓道里的老舊的感應燈亮了又暗,她靠在他脖頸間那一片熱的皮膚上,莫名覺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