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

鏡子

龍棲殿內的皇帝同樣無眠。

他坐在榻上,蒼白的臉上愁容滿面。

“常平回來了嗎?”

“奴才在,奴才在。”常平剛才走到殿門口,一聽皇帝的聲音,忙不迭的應道,連跑帶滾地進道內殿,“恭喜主子,賀喜主子。”

皇帝聞言,緊繃地眉眼略鬆了些:“琅華殿情況如何了?”

常平笑容可掬的說:“秦院首說娘娘已經退燒了,體內熱毒已經清除了不少,再多休養幾日,便無礙了。”

皇帝問的是琅華殿,但常平是他的心腹,自然知道他最想聽的是什麼。

果然,他話音一落,皇帝的唇角多了一分彎曲的弧度。

常平接着道:“王爺亦無大礙了。”

“當真?”

常平道:“主子放心,千真萬確的事。眼下王爺和娘娘身上的紅疹仍未消退,太醫院正在想對策呢。”

“這次給她診治的太醫是誰?”

“是韓英范韓太醫。”

“韓太醫?朕怎麼不知道這個人?”

見皇帝有些疑惑,常平解釋道:“他是韓維老太醫的孫子,韓老太醫去年告老還鄉后,舉薦了他進太醫院,所以主子不認識他。這回他倒是有膽識,秦院首都不敢貿然進琅華殿呢,他倒是敢。”

“富貴險中求,”皇帝微微頷首,“他能進琅華殿為阿施治病,記他一功,即刻賞下去。”

“奴才遵旨。主子賞罰分明,底下人辦事定然更加勤勉。”

皇帝打了個哈欠,伸手將被子往腰上拉了些,口中喃喃道:“阿施……”

“主子有什麼吩咐嗎?”

“她身上長了那麼多疹子,一定很難過吧。”

“奴才私底下問了秦院首,他說這紅疹瞧着跟尋常痘疹差不多,感覺是能慢慢結痂掉落的,無需太過擔心,他們太醫院正在出方呢。”

皇帝輕笑了下:“這些話他敢跟你說,可沒人會跟阿施說,她一定擔心得要命。”

常平想了想,眼珠子一轉,又道:“要不奴才去提點一下韓太醫,要他務必讓娘娘寬心。”

“罷了。溫泉宮裏知道阿施身份的人已經不少了,別再節外生枝。”皇帝的眼神幽深,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道,“阿施最怕苦藥,叫他們多備些蜜餞。”

“早備了。”常平小聲嘀咕道。

皇帝眸光一動,不輕不重地盯向他。

常平縮了縮脖子,沒再吭聲。

“說。”

“前兒越王就吩咐了,讓奴才們多備蜜餞,現在琅華殿裏光是柿餅便有四盒。”

皇帝冷笑。

聞人璟是什麼人,一個粗人,一個武夫,從小就不吃點心果品,蜜餞也好,柿餅也罷,自是給阿施吃的。

前兒阿施還昏迷着,哪裏會開口要蜜餞,定然是他自己想着阿施會吃。

常平小心覷着皇帝的神情,有些後悔自己的多嘴。

他心裏念着皇后從前對奴才們的好,想着在皇帝跟前多為她說幾句,不想,惹了主子這麼大的不快。

下一刻,龍榻邊的小香爐被皇帝揮手摔到地上。

他跪在地上撿香爐的時候,聽到皇帝又說:“叫人進去,把琅華殿的鏡子都收走。”

“是。”

*

竇施然和越王並不知道有宮人進了琅華殿,悄無聲息地將琅華殿的所有鏡子全部搬走。

此刻的她,正坐在湯池中,咬着薄唇冥思苦想。

越王算着時辰差不多了,用被子裹着她進了湯池,把被子掛在屏風上,然後把她放進湯池中。

這個過程一氣呵成,快到她來不及害羞,就已經穩穩坐進去了。

她不禁想到另一個問題。

在她昏睡的一天一夜裏,越王都是這樣抱着她泡湯的嗎?

竇施然不驚訝他對自己坐懷不亂,只是敬佩他的耐心。

他雖病得比自己輕些,到底也染了疫症。

竇施然正猶豫着怎麼向他道謝的時候,越王也已經坐進了湯池中,離她不遠不近。

“王爺。”

“嗯?”他閉目養神,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王爺累了嗎?”

“嗯。”他似乎輕哼了一聲

他是惜字如金?還是真的累了?

是累了吧?

也是,她痛痛快快地昏睡了一天一夜,他可是每隔兩個時辰就要帶自己過來泡湯。

平常越王總是冷言冷語,還不時出語試探,這回竟對她如此照顧。

莫非她真成了麻子,他還覺得順眼了?

難以理喻,這人莫不是有什麼怪癖?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竇施然就忍不住咋舌。

越王似乎睡著了,她正好可以肆無忌憚地盯着他。

他兩隻手臂撐在湯池上,半截身子露在溫泉湯上面,墨色長發略帶凌亂地披垂下來,末端浸入湯池。

湯池中熱氣騰騰,他微微揚起下巴,神情淡然從容,果真如天兵下凡一般。

這男人的下巴生得真好看。

或者說,他的下頜線生得真好看,寬一分會顯得粗苯,窄一分會顯得妖冶。

正是因為他無可挑剔的五官,即使他身形高大,氣質仍然文雅俊美。

初次在乾元殿見到他的時候,她認為越王和皇帝這兩兄弟完全沒有相似之處。

在這沒有任何衣飾和髮飾遮掩的湯池裏,她終於找到了他們的共同之處。

他們的鼻子和下巴應當都遺傳自先帝,而他們的眼睛料想來自他們各自的母妃。

透過這兩雙眼睛,能些許瞧出她們當年的風采。

“看夠了嗎?”越王的聲音漫不經心地響起,他緩緩睜開眼睛,眸色不善地望過來。

竇施然趕緊收回目光。

剛還想說他喜歡麻子,看這眼神,也不喜歡呀。

湯池旁邊放着一個沙漏,也是越王睜眼的同時,裏頭的沙子正好漏光。

他側過身背對着竇施然,嘩啦一聲從湯池中站起來,然後一躍而起,幾步走到屏風後頭,拿乾燥的袍子披在身上。

竇施然看得目不轉睛。

他生得高,腿也挺長的,尤其他的腰……對他的身型而言,着實稱得上是一副細腰。

屏風後身影晃動,竇施然飛快別過臉,不叫他捕捉到自己的目光。

她扭頭太快,因此不曾看到從屏風後走出來的越王輕輕彎了下唇角。

“起來了。”

越王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將她從湯池裏撈出來,然後往她身上裹了一床薄被。

然後抱着她往寢宮走去。

一出來便見一個醫女躬身站在門口。

“你是?”

“醫女蔡絮給越王殿下請安,越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越王打量了她一眼,把竇施然放在榻上,自己坐在一旁。

“進來回話吧。”

“是。”蔡絮提着藥箱躬身進來。

越王問:“秦院首說你昨日就該到,為何晚了?”

“請殿下恕罪,奴婢從魏縣趕來溫泉宮的路上,途經一個村莊,村民染疫之後全部康復,奴婢詢問過後,才只村裏的大夫發現了一種草藥能治療時疫,因為茲事體大,奴婢採藥之後趕去另一個地方尋人試過之後立即趕來溫泉宮,這才耽擱了。”

“果真?”越王眼前一亮,立即追問道。

“奴婢回來路上已經採集了不少,此刻已經呈交給了太醫院,秦院首他們會再行驗證。聽聞王爺和夫人已經度過危險,可喜可賀。”

“時疫已經害了上萬百姓的性命,如果你尋回的草藥果真有效,本王一定會奏請皇兄為你請賞。”

“草藥並非奴婢發現,不敢居功。”

越王思忖片刻,又問:“本王和夫人身上還有不少紅疹,不知該如何醫治?”

聽到這句話,竇施然亦精神了起來,一雙眼睛殷切地看向那蔡醫女。

“王爺和夫人請放心,奴婢見過跟兩位一樣痊癒的病患,只要高燒退去,再多幾日紅疹也會退去。”

那就好,竇施然長長鬆了口氣,正想道謝,蔡醫女卻說了個“但是”。

竇施然的心拉到了嗓子眼,脫口道:“但是什麼?”

“但是這幾日會比較難捱。”

“如何難捱?”

“紅疹會自行結痂、然後脫落,只是會很癢,夫人千萬要忍住,否則便會留疤。”

留疤?

竇施然可忘不了越王把鏡子碰到她眼前的情景。

她輕輕抬手摸了摸臉上的紅疹。

若是這些疹子變成褐色的疤痕留在臉上,可比紅疹子還嚇人。

“夫人放心,太醫們正在調製藥膏,或能緩解一些。”

或能?

竇施然撅起了嘴,越王看在眼中,心中想笑,只是面上依舊平淡無波。

“有勞了。”

“奴婢會值守在殿外,王爺和夫人有任何需要,盡可喚奴婢。”

越王點了下頭,轉過身,看到一臉紅疹的竇施然愁眉苦臉的模樣,清嗽一聲,冷冷道:“醫女不是告訴你疹子能消退的嗎?哭什麼?”

“我……我最怕癢了。”竇施然說著,眼睛又變得水汪汪了。

若是疼痛都還好,她真的忍不了癢。

“真的,我七歲的時候,小腿肚子被蚊子叮了個包,外婆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千萬別去撓,我忍不住撓了,現在那塊肉還比旁的更白些呢。”

“是嗎?”越王若無其事地躺在了她的身邊,伸手拉了薄被蓋上,“沒看出來。”

沒、沒看出來?

竇施然張了張嘴,愣是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這意思是……他都瞧過了?

竇施然感覺自己又發燒了,渾身燙得難受。

想想也是,在她昏睡的時候,越王帶她去泡湯,必然不像剛才這樣目不斜視,手不亂碰。

她醒過來的時候,是被他摟在懷裏睡的。

那她人事不省去泡湯的時候,必然也是被他摟在懷裏泡的……

竇施然不敢往下想了。

“你不用擔心。”越王那慢悠悠的聲音再次響起,“萬一你真的忍不住,本王把你的手捆起來就是。”

竇施然傻眼了。

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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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情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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