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次日一早。
陸敏按掉鬧鐘,揉了揉眼睛,盯着天花板發獃,慢慢轉頭往旁邊看去。
沒有人。
好像昨晚的一切是做夢。
陸敏用胳膊撐住床,上半身仰起一半,泄了氣,順勢躺下。
不吃飯能多睡十五分鐘。
上下眼皮打架,漸漸睡了過去。
咚咚咚。
陸敏不耐煩地掀被子蓋住耳朵,敲門聲卻很耐心地繼續着——
咚。咚。咚。
“起床吃早飯。”
熟悉的男聲響起,陸敏眼睫微顫。
片刻后,她重新起身,趿上拖鞋,慢吞吞去洗漱。
早餐是吐司片和煎蛋,外加一杯牛奶,都是陸敏囤在冰箱裏的東西。
陸敏坐下,戳了一下被表皮金黃蛋心,黃橙橙的嫩軟液體淌出來。
杭敬承坐在對面,吃得慢條斯理,視線不經意間落在她身上。
睡眼惺忪的一張臉,頭髮沒扎,海藻一樣披在肩頭,比平時的冷麵顯得溫和許多。柔軟的手指抓着筷子,指尖泛粉。
盯那蛋黃盯了半天了,遲遲沒下筷。
杭敬承喝掉最後一口牛奶,抽紙巾擦了擦唇角,等她開口。
陸敏只是夾起那塊蛋黃,放進口中,面無表情地咀嚼起來。
/
早高峰時段,紅綠燈還非常遠,車隊已經停下了。
陸敏坐在副駕駛,整個人靠在椅背上,稍稍側頭看向窗外。
晨霧還沒散盡,掩映着遠處灰藍色的高樓,透着初春特有的寒意料峭。
車子開得很平穩,發動機微微轟鳴,伴着每幾秒一次、有節奏的滴滴聲。
沒多遠距離,不過看樣子還要堵一會兒,陸敏漸漸閉上眼睛。
“昨晚沒睡好?”杭敬承問。
“沒有。”陸敏輕輕搖頭,睜開眼睛,手指動了動,手機屏幕被點亮。
釘釘、□□群和微信群的消息佔了滿屏。
杭敬承又說了句什麼,陸敏走神沒聽清,茫然抬頭。
杭敬承卻沒重複,不知什麼時候解開了安全帶,傾身覆到她身前。
車裏開了暖風,陸敏剛適應,只覺有另一陣風輕輕擦過耳側,是帶着輕微鹹味的灰藍色海水的味道,夾雜煙草的沙啞圓潤,溫和中危險若隱若現。
陸敏垂下眼眸,稍稍放輕呼吸,沒有對這個動作表現出抗拒或是迎合。
杭敬承抬手替她扯下安全帶,扣到卡扣里,響了半天的滴滴聲終於消失。
他起身,視線掠過她毫無波瀾的臉,回到自己座位重新扣安全帶。
陸敏後知後覺地輕輕喘息。
“新環境還適應么?”杭敬承將手搭在方向盤上,手指修長而骨節分明,手背幾條淡青血管。
她想了想,“還好。”
這句話似乎殺死了一切話題,車廂回歸平靜。
“你呢。”她又問。
即便是客套,陸敏難得關懷他的生活,杭敬承飛快睇她一眼。
“有點忙。不過還不錯。”
陸敏:......
綠燈亮起,她看着前方緩慢爬動的車流,思考過得不錯是哪種生活。
學校門口是兩條單向車道,平時不讓停車,陸敏讓杭敬承靠邊停下,迅速下了車。
她今天穿了件黑色格紋麵包服,帆布包裝得滿滿當當,小小的,有些滾圓。車開得很慢,他目送這個身影消失在大門后。
教學樓背靠馬路,杭敬承目光在窗格間梭巡,迅速定位到高一十四至十八班。
換擋提速,返程時注意到路邊的五金店,想起洗手間頻閃的燈,杭敬承慢下車速,在下一個路口掉了個頭。
/
新學期第一天,陸敏上午三節課,下課後沒什麼胃口,勉強吃了點青菜,朝辦公樓走。
路上看了眼手機,有個未接電話,王麗琴女士上課期間打來的,她撥回去。
“忙什麼呢也不接電話。”
陸敏嗓子不舒服,簡單說自己上午上課。
王麗琴也不廢話,單刀直入,“敬承是不是回青城了?昨天打電話聽見男人說話了,是他吧。”
不等陸敏說話,王麗琴繼續,“你昨天那話說那麼難聽,他沒聽到吧?跟人家道個歉,這件事就算揭過去了,以後別再提。”
“媽......”陸敏心口郁着一股氣,不知道如何發泄,擠得難受。
“別叫我媽,沒你這個不省心的女兒。真是服了你了,當初不是你先喜歡人家嗎?結婚前你也答應得好好的,現在你說你後悔結婚了?”
喜歡這個字眼像蜜蜂一樣在陸敏面前晃了一下,她避開臉。
“再說了,人家什麼條件你什麼條件,提着燈籠找不到更好的了。人家還沒後悔,你倒先後悔了。”王麗琴把自己氣得不輕,“你就是心思太浮躁!跟以前在歷城似的......算了不提那事。反正以後少說那氣話聽見沒?”
陸敏低頭,抬腳將一顆小石子踢開。
“聽見沒?說話啊!”
陸敏嗯了一聲。
王麗琴不滿意她的態度,“這都二十四馬上二十五周歲的人了,怎麼這麼不省心......”
陸敏瞳孔微微分散着看地面,像是在出神,差點撞樹,停下來,換隻手聽電話。
“哎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王麗琴問。
陸敏垂眸,長睫遮住眼裏的情緒,“已經過去了。”
“啊?”王麗琴沉默兩秒,“啊,我知道。我說的是陰曆生日。”
“也過去了。”
上個周三,平平無奇的春天的一天。
王麗琴:......
氣氛有些尷尬。
/
回到辦公室,幾個老師正湊在一起不知道聊什麼,陸敏開門的聲音似乎打斷了她們,回頭看了她一眼,點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幾個人各自回到自己辦公桌。
地上有幾疊收上來的寒假作業,看樣子那老師也沒準備批閱。陸敏乾脆沒收,寒假作業什麼德行不用看也猜得到。
陸敏取了自己的水杯去接了杯熱水,一飲而盡。上午忘記帶水杯,嗓子幹得厲害。
陸敏回到自己的位置,旁邊一個齊劉海的老師將目光對準她,她靜靜與其對視一秒。
“陸老師新年好呀。”胡菲菲沖她眨眨眼。
“新年好。”
陸敏抽椅子坐下,胡菲菲視線一刻不離地看着她笑,陸敏稍稍偏了下頭。
胡菲菲訕笑着對手指,“那個那個,陸老師,上學期那個教案,能不能借我應付一下檢查,我之前寫好的被家裏狗子咬壞了......”
陸敏翻包拿出來遞給她,胡菲菲疊聲感謝,雙手接過,“還是陸老師你最好啦,那些老教師都不鳥我的。應付完我就還你。”
新學期伊始,許多零碎的工作需要弄。
陸敏打開自己的電腦。
“哦對了。”胡菲菲一邊翻看她的教案一邊問:“我媽叫我問問,你跟你家那位現在怎麼樣了,不對,他是不是還沒回來?”
胡菲菲媽媽是陸敏與杭敬承的介紹人,很熱心的一位老太太。
“已經回了。”陸敏說。
“哎?終於回來了嗎?”胡菲菲驚訝,“聽我媽說他們一個電影要幾年的製作周期呢......”
那大概就是活守寡了吧。
陸敏沒說話,嘴唇微微抿着,臉上映着電腦屏幕光,顯得有點聽不進旁人的話。
胡菲菲低頭看了幾頁,咬唇,又說:“我要是有你那麼好的運氣就好了。得償所願。”
聲音很小,但清晰地落入陸敏耳中。
“算不上。”陸敏說。
“啊?”胡菲菲大概驚訝上一句話被她聽見,茫然一秒,才說:“那你不是以前喜歡他......”
胡菲菲瞄陸敏一眼,觀察她的神色,陸敏只顧着敲鍵盤,沒什麼異樣。
“我聽我媽說的......”
“你不是給他寫過情書嘛.......”
情書。
陸敏敲擊鍵盤的手慢下來。
她不是個情緒外放的人,情書這種東西,這輩子也只寫過那麼一封。
那是......將近十年前的事了吧。
高一快結束那段時間,杭敬承要轉學。
彼時告白這種事陸敏隱約聽見過,某某某跟某某告白啦,某某答應或是拒絕啦,她猜測學校里大概有許多這種事,不過她還沒融入集體,信息來源比較少,只偶爾聽到那麼幾件。
她沒決定表白,但覺得應該表達一下自己的感情。
這封信寫得頗周折,一個本子撕了又撕,中途好幾次放棄,最終還是謄寫到信紙上,自認為含蓄與表達並重。
杭敬承成績很好,人緣也不錯,臨走之前老師專門抽了節班會課給他告別。那天早上還鬧了個小烏龍,她的信夾在作業里,同桌卻直接把她作業收走了。
發現這件事後,陸敏心臟快跳出胸膛,奔跑着去追他,終於在辦公樓前趕上,她以為沒事了,然而後者是一副略帶尷尬神情。
“咳,剛才有封信從作業本里掉出來......”
陸敏若無其事地笑着接過信,指尖摩挲開封過的痕迹,“路上撿的,也不知道寫了什麼,放到作業本里就忘記了......”
同桌沒說什麼。
陸敏迅速將信塞進口袋,不管折沒折。
轉身的一瞬間,淚就要落下來。
那男孩又不傻,一定看透她的拙劣演技了。
心中最隱秘、羞恥而糜爛的角落被公之於眾,少女自尊心像被打濕了的紙巾,脆弱得不堪一擊。
整個上午,陸敏沒有跟同桌對視過一眼,她覺得錯不在他,但是自己不能面對結果。
至於那封信,皺皺巴巴,她不打算送了,開頭的名字越看越羞恥,乾脆撕掉。
最後,陸敏準備完全毀屍滅跡。
那是吃飯的時候,所有同學都離開。
她剛拿出信,窗戶被敲響,轉過頭,看到少年歪着腦袋,額前碎發隨風晃動,視線從信封滑到她臉上,漆黑的漂亮眼睛眨了眨。
陸敏不知所措。
杭敬承推開窗戶,笑得痞壞,“送我的?”
也許是鬼迷心竅,也許是太喜歡了,也許是近一年的時間攢起勇氣瞬間噴薄,總之她將信遞出去了。
杭敬承是用雙手接信的,她記得清清楚楚。他的手指很細很長,指甲修剪整齊圓潤,手背帶着淡淡的青筋脈絡。
“謝謝。我會好好看的。”他勾唇笑着,眼角微微翹起,薄淡的眼皮也顯出幾分溫和。
陸敏思緒遲滯着,不知道再說什麼,直到有人大聲叫他的名字,似乎有什麼事,他於是跟她跟她擺手,“再見。”
那是他對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後來陸敏沒有收到杭敬承的音訊,先收到去辦公室的通知。
同桌一個人看到她的信,整個班也就知道了這件事。
那時候自尊心有多強呢。
大概就是在人前強撐着裝不在乎,敢愛敢恨,背地裏哭着跟父母請求退學。
沒多久,同桌也轉學走了。
這件事漸漸被她埋在心底,覆蓋了一層又一層時間的沙塵。
所以說,早就不去期盼了,算什麼得償所願呢。
陸敏一直板著臉不說話,胡菲菲有些心虛,“啊,當時被拒絕了嗎,我是不是問多了,抱歉啊……”
“無所謂。”陸敏回過神,稍稍聳肩,一如既往的寡淡神情。
“另外三個男生接受我了。”
胡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