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萬事不解其意,先尋其因。
荀玄微放下茶盞,坐在黑漆長案側,把對麵攤開的大字紙張拿過面前。
寫的還是那句“天地/黃,宇宙洪荒。”
反反覆復地練習。進步極大。學寫的正楷,落筆轉折撇捺,架構宛然,已經可以看出粗淺的韻味。
寫到後面,卻又凌亂起來,顯然心緒煩雜,不能像起先那般專註練字。
白蟬湊過來看了眼,悄聲回稟告罪,“大約就是寫到末尾時,奴捧着早食進來,對話幾句,打擾了阮阿般練字的心緒。”
荀玄微頷首,大致明白了事情經過,把落筆凌亂的一沓大字放回原處。
把雲母窗推開半扇,從捲簾長檐下,看向深秋初晨的庭院天光。
湛藍天幕下,枝椏高處一個抱膝坐着的小小剪影。
才十歲的年紀,和年紀不相符的沉重心思,以及令人瞠目的靈活身手。
今日值守主院的部曲首領是個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狼狽地在窗下告罪,“郎君恕罪,小的們一個沒看住……爬的忒高!這得離地七八丈了罷?把人安然送下樹,只怕得要把雲梯車推來才行。”
荀玄微抬頭往高處看,“她自己不願下來?”
“喊過幾遍話了。上頭應該聽得見,但人始終沒反應。”部曲漢子回稟,“上去坐了有半個時辰了,恐怕是自己下不來,小孩兒又麵皮薄,不肯求救。”
荀玄微凝視着枝椏高處,小小剪影保持着抱膝的姿勢,動也不動一下。
“看她的動作,一直往遠處看,”他輕聲道,“也不知在上頭看到了什麼。想些什麼。”
部曲漢子不敢應聲。
郎君都猜不出,他們更猜不出了。
部曲們心裏不約而同嘀咕着,小娃兒長得軟糯漂亮,脾氣怎的忒倔?長大后多半是個硬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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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在看。
她天生耳目敏銳,視線可以注意到細微的光影變動,耳邊可以留意到細微的聲響。她難得爬樹一遭,便不想輕易下去,坐在稀疏枝椏間,往正院四處張望片刻,又去眺望遠山。
從前在家裏時,她便時常爬樹。
她和阿娘居無定所,其實並沒什麼屬於她們的‘家’。
只不過有一段時間,她們住在豫州北部鄉郡。豫州位於中原中央,那處小村距離官道不遠,正好是一處四野通衢之地。
往東可以去青州海邊;往南穿過豫南山陵,通往江左吳地;往西南翻山越嶺去蜀地。
阿娘似乎拿不到主意往何處去,便在那處小村落居留下來,又恰好那陣子沒有戰亂,一住就住了整年。
那也是她記憶里極罕見的,見識了同一個地方的春夏秋冬,四季變遷。
中原戰亂多年,四處都是逃荒人潮,到處都有荒廢的屋子和地。她們搬去一處農家草屋,修修補補住了半個月,鄰家急着南下渡江,她阿娘僥倖低價盤下一台織機,從此湊合著過起日子。
小院子裏有兩顆沙棗樹。有些年頭了,長得枝繁葉茂,秋季沙棗沉甸甸掛了滿枝頭。味道不怎麼好,酸而澀,但量大管飽。
阿娘日夜織布,她捕魚抓鳥挖野菜,只能勉強供養兩人餬口。日子苦了累了,哪日地里挖不到野菜,小河裏抓不到魚蝦,阿娘的心情便不怎麼好,時常哭着數落她出氣,罵的時候還不能停了織布的動作。
她那時還小,開始不知道如何反應,只會站在織布機邊,混合著單調的梭子聲,獃獃地聽着阿娘邊罵邊哭,哭到恨時動手打她。
後來她學乖了,阿娘開始罵她,她就奔出去躲沙棗樹上。
樹枝高頭是個好地方。清靜,遮陽,還能看得遠。
看得遠了,傷痕纍纍的大地山川展露眼底。她能看到十里八裡外的村落,別家小院裏痛哭的婦人,無聲無息倒在路邊的餓殍。天下受苦的並不止她們一戶人家,塵埃里湮沒了無數的苦難,她們家的苦難並不比別家特殊。
樹上看到的那片廣袤大地,足以支撐着她從樹上爬下來,在阿娘崩潰的哭罵聲里繼續洒掃庭院,捆紮籬笆,再從灶下小心摸出一枚雞子,煮一碗蛋羹端去給屋裏。
“別哭了,阿娘。”她輕聲地勸慰說,“織布傷眼睛,別再把眼睛哭壞了。”
阮朝汐抬手抹了下眼角。
發紅的眼角沒有淚。
南下避兵禍有大半年了,阿娘只留給她一支木簪和半幅衣袖,豫北小院裏的兩顆沙棗樹成了短暫而刻骨的回憶。那小院在何處,她已經找不回了,爬棗樹學會的爬高本領卻一直未曾忘記。
此時此刻,她心裏憋悶,一口氣爬上了雲間塢庭院裏栽種的大梧桐樹。
……太高了。
棗樹最多兩三丈高,梧桐樹高處怕不會有十丈高?她低頭往下看,樹下的人影渺小如黑點,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原路爬下樹。
但為什麼急着下去?
她難得爬樹一遭,正好坐在稀疏枝椏間,眼前的世界天遠地闊,越過下方主院,越過依山修建的整個雲間塢,可以極目眺望遠山。
樹下的聲響嘈雜起來。她低頭往下看,幾個面孔熟悉的部曲漢子在樹下轉來轉去,也不知商量什麼。荀玄微不知何時從書房裏出來了,修長挺拔的身形站在樹下,凝目往上打量。
士族郎君們都喜歡穿寬大飄逸的廣袖袍子,穿起來確實好看,柔滑布料的衣擺在風中搖曳,郎君的眉目清雅如畫,站在滿地金色梧桐落葉中,飄然如世外謫仙人。
兩邊視線對上了片刻。樹下望過來的眸光沉靜寧和,帶着安撫之意。
“阿般。”荀玄微在樹下和緩道,“不論你心裏想什麼,下來好好地說話。你願意說,我便願意聽。”
阮朝汐默然轉開視線,抬手擦了下眼角。
東苑童子們早簽了身契,以後會終生侍奉荀氏郎君,他們在東苑的吃喝用度,是拿他們以後的一輩子換的。
她拿什麼換?
雲間塢里什麼都好,但徐幼棠那句話沒說錯,她不肯簽身契,不肯為主家賣命,憑什麼在東苑進學?憑什麼本事吃這裏的飯?
樹下的荀玄微似乎低聲吩咐什麼。到處轉悠的部曲們得命,迅速行動起來。阮朝汐盯着遠處山腰升騰的雲霧發了一會兒神,再回過神時,愕然發現樹下已經架起一圈網。
粗麻繩製成的漁網,大江大湖裏灑出去網魚的那種。以樹榦為圓心,往外延展出兩三丈長的密網,網下面墊了一層厚皮墊子。
周敬則也趕來了。站在樹下,大聲地招呼她,“小阿般,下不來了是嗎?別怕,大膽地往下跳。我們帶網子接你!”
阮朝汐聽若惘聞,抱膝在高處又默默坐了一陣,身影動也不動。
周敬則親自抓着網,往高處觀察了一會兒,回頭詢問,“郎君,這招沒用。我們要不要再想別的法子……”
“別分心。”荀玄微驀然出聲道,“抓緊了。她隨時會跳下來。”
周敬則一驚,急忙喝令眾部曲抓緊大網。
就在說話間,樹上身影忽然下定決心般站起身,手腳並用,往下爬了一兩丈,眼看再下不來了,毫不遲疑往樹下就跳。
四處的部曲驚得同時一聲大喊,抬網兜人。還好阮朝汐人小身輕,粗繩網劇烈震顫,網魚似的把她網在中央。
荀玄微站在廊下,眼見她被穩妥接住,毫髮無傷,轉身進了書房。
阮朝汐果然直接跟進書房。荀玄微坐在靠窗的長案處,她就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對面,抬手覆額,行了個標準的拜禮。
“阿父阿娘兩位大人都不在了。家裏只剩我一個。”之前坐樹上吹了半個時辰的風,她顯然打好腹稿了,張口便說,“我應該能做我自己的主。”
荀玄微端起案上的茶盞。
放了這麼久,茶早冷了。他抿了口冷茶,安靜地等她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