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東苑學堂又掛起了天下輿圖。
“……當今天子元氏,草莽豪強出身,原本是不入流的寒族,勇武善征戰,驅逐舊帝,入主京城。元姓一躍而成皇家姓氏。”
“然而天下分崩離析已久,大炎朝廷不能服眾。中原立有大小塢壁上百,百姓人口數十萬,隱於塢壁之中,受當地大族庇護,不受朝廷統轄。”
“潁川荀氏是豫州大族之首,一舉一動受朝廷矚目。去年秋冬,朝廷派遣了一位宗室:平盧王,擔任豫州刺史。”
楊斐執筆端正寫下“平盧王”三字,展示給眾童子臨摹,皺眉道,“平盧王是天子幼弟。此人年紀不大、頗為心狠手辣。出鎮豫州不到一年,已經出兵攻破了豫州三處塢壁,手中人命過千。”
童子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有童子清脆地發問,“荀氏有一位郎君在京城任職,為什麼不阻止此獠作惡?”
“放肆!豈能用‘此獠’這等粗鄙罵人的言語指代宗室?”楊斐笑罵了一聲,搖頭道,“荀二郎君在京中任的是清貴官職,並非御史台言官,鞭長不能及。”
又有人擔心地問,“那我們雲間塢呢?會不會被平盧王盯上?”
楊斐在輿圖上尋到雲間塢,在西北部加了一處極小的紅點,寫到:“歷陽城。”
“平盧王坐鎮歷陽城,距離我們雲間塢七十里。山路崎嶇難行,他們想要發兵突襲,先要花費整日跋山涉水。”
楊斐淡定地道,“莫怕,雲間塢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背後又有荀氏壁支援,平盧王輕易不會擅動。”
雖說如此,但聽說居然只有七十里,童子們震驚了。
學堂里亂鬨哄議論聲大起,楊斐猛拍戒尺,“安靜,安靜!再嘈雜者拖出去竹棍撻五下!”
吵鬧的學堂瞬間靜謐無聲。
一陣隱約的絲弦樂音悠揚傳入耳朵,有人在遠處撥弦奏樂。阮朝汐聽得清楚,是昨日正堂宴席彈奏的清亮箏音。
她咬着筆桿,隨其他童子一起低頭練寫‘平盧王’三字,思緒慢悠悠地晃出了室外。
昨日正堂里奏樂的美人,是娟娘子。
她原以為西苑那些女童跟隨娟娘子,學得都是啟蒙詩書女紅紡線之類的女學,沒想到歌舞樂器也全部要學,而且極為嚴苛,稍有能力不及,立刻送走。
昨晚,正堂主賓散去,只有她慢慢往堂外走,視線還盯着盛放過昂貴葯散的長案出神。娟娘子便在這時抱着箏,笑吟吟撥開紗簾,從簾後走了出來。
當時,阮朝汐猝不及防,猛吃了一驚,烏黑眼睛瞪得滾圓。
娟娘瞧得忍俊不禁,徑直走近吃驚仰着臉的阮朝汐,朝她臉上捏了一把。
“小阿般,這樣瞪我作甚?你不知西苑女童各個都要學的一手好絲竹?”
阮朝汐愕然搖頭,“傅阿池沒有和我說過……”
“她的琵琶學得好,自然不和你提。西苑今年新進的女童,因為不通音律被送走的,已經有三個了。”
阮朝汐閉了嘴,默不作聲地想,不通音律四個字,說得不就是她自己嗎。她若進了西苑,現在只怕已經被送走了。
娟娘瞧她的神色變化,哪裏不知她心裏想什麼,笑吟吟又捏了一把她粉嘟嘟的臉頰,“阿般這樣的好相貌,若入了西苑,即使不擅音律,應該也能留下罷。只不過必定是日夜督促練習,從此不得消停了。”
她含笑收了手,轉身往堂下走,“偏你留在東苑進學。可見是個有福氣的。”
當時,阮朝汐抬手摸了摸自己被捏的臉頰,想起徐二兄找她麻煩的那次飯後,楊先生在庭院裏教訓徐幼棠,夜風裏模模糊糊傳來的話語聲。
——“娟娘當年進塢時,也是個差不多年紀的小娘子,才智過人,由楊先生領進東苑教養”……
“娟娘子!”阮朝汐小跑追出去幾步,“娟娘子當年入塢,也是在東苑教養的?為何後來又入了西苑呢?東苑和西苑的教養有什麼不同之處?”
娟娘停了步,當真耐心解釋給她聽。
“東苑進學的童子們,受的是荀氏家臣教諭,五年只留下了四個,你們都知曉的。但住在西苑的女童們,又何嘗不是為了留下而刻苦兼修呢?身為女兒家,雖說不需修習弓馬射術,但學的東西比東苑小郎君更多,更龐雜。樣樣都要學,樣樣都要拔尖……”
說到這裏,娟娘抿着嘴一笑,抱着長箏,裊裊婷婷走出堂外,“五年只出師了我一個罷了。”
昨夜的箏音浩浩明亮如月下江水,回蕩在阮朝汐腦海里不散,她叼着筆桿,盯着紙上的‘平盧王’三個大字,在楊先生的課上不知不覺出了神。
眼前忽然一暗。
一把熟悉的大羽扇閃過視野,啪,不輕不重拍在腦門上。
“阮阿般,身在學堂,魂游何處啊。”楊斐搖着羽扇哼笑,“剛才楊某說了什麼?”
阮朝汐捂着發紅的額頭,回憶滑進耳邊的隻言片語,“明年,課分文武?”
楊斐微微頷首,轉身往前走去,邊走邊訓誡眾童子說,“即使魂游天外,也得像阮阿般這樣,把耳朵留在學堂里。不錯,剛才說到課分文武。”
“天氣即將立冬,等山裡第一場雪落下,楊某的文課便要暫停,改為武課。明年開春后,課分文武。依據你們各自的天資不同,分開授課。但無論你們將來主文還是主武,記住一句話:荀氏家臣,文武兼修。文臣拳腳可防身,武臣下馬寫策論,才算學成了,可堪追隨郎君左右。”
“是。”童子們齊聲應下。
等楊斐背着手走遠,學堂里炸開了鍋。
李豹兒沮喪地往一趴,“明年文武分課,武臣怎的還要繼續學文?我都學寫整個月的大字了,外頭沙地上那些字認識我,我不認識它們!”
阮朝汐和陸十交情最好,側頭去問。陸十已經拿定了注意,“我個頭不如人,力氣也不如人,所幸腦子還算靈光。以後必然是主文的。阮阿般,你呢?”
阮朝汐低頭打量自己的細胳膊細腿,“我習武只怕不成……應該也是主文。”
坐在前頭的姜芝回過頭,神色微妙,“阮阿般是不用擔憂自身的。得了塢主青眼,萬事順風順水,與我們庸碌之輩不同,與陸十你這鍍了黃銅的所謂‘金童’也大不同。陸十你還蠢乎乎問他?少擔了這份閑心吧。”
附近幾雙眼睛張望過來。
陸十莫名其妙被人罵了句蠢,不樂意了,不冷不熱頂回去,“姜芝,你整天自作聰明也夠了。我和阮阿般如何,與你何干?你也少擔了這份閑心吧。”
姜芝沒理他,繼續追問阮朝汐,“昨晚塢主帶你去正堂見了貴客,賞下了什麼好東西給你?當著大伙兒的面,拿出來看看啊。別藏着掖着,忒小氣相。”
阮朝汐聽到一半時,原本想說“沒賞什麼”,聽完了,她不想這麼回了,把筆往書案一擱,慢騰騰說,“就算賞了極好的東西,和你又有什麼相干?”
“……”姜芝狐疑地打量她半晌,似乎想從她表情看出真偽,阮朝汐卻再不理他了。
楊先生不在,學堂出現了短暫空隙,小子們亂糟糟地四處找人說話。阮朝汐坐在嘈雜的學堂裏頭,並不怎麼介意姜芝的小小挑釁。
幾句酸言酸語,不疼不癢的,比起入塢前一路南下躲逃、還是被山匪追上劫掠的日子,算什麼呢。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昨晚正堂燈火通明處,抱箏淺笑的娟娘子。
以及娟娘子輕描淡寫的那兩句:
“你在東苑進學是有福氣的。”
“西苑五年只出師了我一個。”
她叼着筆桿,又出了神。
她雖然固執地穿着阿娘縫給她的小郎君袍子,堅持做男童打扮,由楊先生帶進塢壁。但除了東苑這批新進的小童不知情,其他人誰不知道她這個‘童子’的底細?
塢主為什麼不把她安置在西苑,歸娟娘子教導呢。
阮朝汐環顧左右,鬧哄哄如鴨子塘的學堂,一群激動商議得唾沫橫飛的小子們。
她提筆在新發下的白紙上習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兩句話寫了一遍又一遍,這回留意避諱,刻意少寫‘玄’字,橫平豎直的正楷大字寫滿了整張紙。
如今東苑還是矮冬瓜的天下,她混在男童里不顯異樣。
但人都是會長大的。東苑的矮冬瓜們,總歸會有一日長成霍大兄那樣俊秀高挑的郎君。
明年課分文武,文武兼修。文臣也需像霍大兄那樣,練出一身箭無虛發的好射藝才能出師。
她呢?練得出頭嗎?
就算她文武都學得不差,會不會塢主一句吩咐,便把她像當初的娟娘子那般,從東苑送去西苑,把小郎君不必學、但小娘子們要學的本領,一樣樣地從頭學起?
即便五六年後,她樣樣本領學得精通,如霍清川、娟娘子那般被留為荀氏家臣。吃穿不愁,居有精舍……
做了高門大姓的家臣,從此有主僕從屬之約束,不再是自由身。
阮朝汐停筆。
她雖然喜愛雲間塢的安寧歲月,喜歡博學多才的楊先生,敬愛溫柔和善的塢主,但她很不喜歡荀氏拔擢家臣的嚴酷篩選規矩。
她清苦日子過慣了,挨餓受凍並不覺得怎麼苦。她從小跟着阿娘東奔西走,顛沛慣了,卻也自由慣了。雲間塢裏衣食安穩卻處處拘束的日子,她並不怎麼習慣。
今日秋高日清,庭院裏的光線明亮,學堂的幾扇木窗全部敞開着。
難得楊先生不在學堂里,童子們抓緊時間交頭接耳。四面八方清脆的笑鬧嘈雜聲響里,阮朝汐叼着筆桿,盯着窗外的陽光出了神。
當日放課後,晚食是管飽的白米飯,長食案端上整盆噴香的肉大骨,搭配爽滑的蒓菜羹。童子們狼吞虎咽,幾乎把舌頭都吃下去。
扒飯的間隙,阮朝汐試探地提起一句,問的是身邊的陸十。
“我們這些入塢的童子,每日的吃住花費肯定不少。塢里沒有要求過……簽身契……之類么?”
陸十筷子停住,吃驚地從木碗裏抬起臉。
“身契?不是早簽過了?”
陸十滿臉驚愕,“有一張寫滿了字的黃紙,一式兩份,登車前需按好紅手印的,便是身契書。一份交給家裏人,一份帶進塢里。簽下身契再不得反悔。你按手印時,楊先生竟未和你仔細解說?”
阮朝汐:“……”
她哪見過什麼黃紙?紅手印又是什麼?
只記得當初站在牛車外和車裏的郎君隔簾說了幾句話,塢主見山裡下雨,吩咐她上車避雨。楊先生多半是忙忘了,從未找她補過身契書。
阮朝汐低頭扒飯,心裏不怎麼舒坦,默默地想:
“東苑那麼多童子,原來都是簽了身契的,塢里供養他們理所應當。那……夾在裏面混吃混喝的……豈不是只有我一個?”
當夜,她主院廂房睡了一晚上,輾轉難以安枕。
耳邊反覆想起的,都是她和徐幼棠在飯堂起爭執時,徐幼棠冷聲質問的那句——“你憑什麼本事吃塢里的飯?”
………
第二日清晨,荀玄微踩着晨光進來書房時,白蟬低頭奉茶,輕聲告知一件事。
“好叫郎君得知,阮阿般今早不知怎麼的,準備好的早食一口未動,進來只練字。奴勸了幾句,叫她先用幾口飯食再練字無妨,她不應聲。再追問幾句為何不肯用早食,人就上了樹。”
荀玄微捧起茶盞的動作一頓,“……上了樹?”
“那兒。”白蟬抬手往上指。
庭院中央的梧桐樹高處,四面伸展的枝椏間,抱膝坐着一個纖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