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少女的聲音並不有力,柔軟的像是浸潤露珠的花瓣,連涼意都是甜的。
即使沒什麼表情,可那張臉只是看着,都會讓人怦然心動。
這幾句話如果算是批評,再玻璃心都只覺得不痛不癢。
夏油傑卻覺得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擊中一樣,強烈地搏動着,連帶着呼吸都發燙。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幾乎不敢直視對方,腦子裏浮現種種畫面,亂七八糟,但都是黑髮茶眸的女性。哭或者笑,安慰或者面無表情。
夏油傑後退,險些踩空台階,穩住身體后,就見到少女歪歪腦袋,一幅不解的樣子。
“……”
夏油傑胡亂往四周找着,還真看到能將他從這種場面中解救出來的東西。
“有咒靈,我去解決,你在這裏等我。”
為了掩飾失態,少年言簡意賅,果斷地抽身。
日辻亞紀看着他飛一般離開。
有淅淅瀝瀝的光斑照在她面前的水泥板,她抬起頭,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遠處的天邊已經出現了太陽,在金屬塔上反射着照在她面前。
地面上還有水漬,墓碑上也是。
日辻亞紀從口袋裏摸出一塊硝子準備的手帕,彎着腰,給墓碑細緻地擦了起來,表情認真而平和。
簡單擦過之後,夏油傑還沒回來,也沒有其他角色出現,場景也是普普通通毫無變化。
作為遊戲來說本應該是很無趣的。
但日辻亞紀並沒有快進,而是揉着有些僵硬的小腿,乾脆地坐在了地面上,擺弄着放在墓碑前百合花束。
大概是特意培育的品種,香氣幽雅馥郁,指尖碰到的時候,彷彿都能沾上。
日辻亞紀忽然對着墓碑自言自語起來:“現實中都沒自己掃過墓,遊戲中倒是做到了——你們會生氣嗎?但我不會道歉哦。明明就是那些人的錯,吵吵嚷嚷的,應付起來還要花心思,腦袋都被吵大啦。”
即使十多年沒有這麼說過話了,她倒也不覺得生疏,也沒有很強烈的傾訴欲。
說了兩句,日辻亞紀就有點想笑。
她撫弄着花,半跪在地上,輕聲呢喃着:“或許我也該接觸一下現實,結交幾個朋友,而不是這樣,好像挺可憐的。但是現實真的好吵啊,而且很麻煩誒,隨隨便便根本跑不了的……”
日辻亞紀的面前忽然伸出一隻手。
手心朝下,在她看過去的時候,又翻轉過來——出現了一束燦爛熱烈簇擁起的小小花束。
比起百合人工培育的香氣,這些花兒聞着就讓人愜意的昏昏欲睡。
“我帶你跑。”
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疲憊但堅定地響起。
是花御,她依舊穿着那時的衣服,森林般寧靜的雙眸彷彿下過雨一般,既悲傷又明亮。
亞紀捧着花束回頭,難得有些無措:“花御?你說話……抱歉,真人……”
她第一次完整聽清花御的聲音。
花御站的筆直,伸出的手也平穩:“我知道真人的事,這和你無關,我們不會遷怒。你是人類,但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抱歉,我們不該丟下你,你也是我們的同伴。”
日辻亞紀下意識握着她的手起身,思緒還有些混亂:“你要帶我走嗎?”
花御將一朵白色的小花插在她耳後,目光充滿歉意:“……抱歉,我知道你害怕那些咒術師,但是我們暫時還不能帶走你。那些人很重視你,我們不能在你身上折損更多同伴了。”
亞紀能嗅到她手上令人安心又潸然淚下的清淺香氣,已經有些糊塗了:“那你來……”
“我覺得你這個時候,應該會想要同伴陪着。”
花御看向墓碑:“無論是什麼生物,死亡都是為了更好的新生,你的父母應該也很想看到你的笑容……”
亞紀抿了抿唇,正要笑的時候,花御將手指抵在她唇邊,阻止她的行為。
花御:“但是,在發自內心能笑出來之前,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我是來陪你一起向亡者禱告的——我們共同的朋友,真人是這麼指導着我的。”
“你說真人……?他果然沒有死嗎!”
對人類少女驟然明亮的神色,花御沒繼續說下去,只是生疏地揉了揉她的腦袋。
能夠交流的咒靈大多實力足夠強大,所以不會做這種弱者之間的安撫行為,花御也是是第一次對他人、還是個人類這麼親密。
但亞紀沒有絲毫排斥,而是用信賴而擔憂的眼神看着她:“我身邊有一個好像很強的詛咒師,就是他把真人……花御你要先離開嗎?”
花御不知道真人現在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日辻亞紀這個人類身上到底有什麼秘密,但根據真人留下的信息,他們的“新人類”計劃是需要保護好亞紀的。
儘管她的同伴們都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人類少女身上有他們同類的氣息,也是恐懼着咒術師、偏向他們的,再加上之前的相處,這已經足以讓花御把少女列入同類的範圍了。
畢竟對方是真心實意覺得他們是“人類”,給予善意的,現在也是真的在擔心她。
更何況不知為何,她對少女很有好感。
“不用擔心我,他暫時不會回來。”
花御回以平等的善意:“所以亞紀,你什麼都不用擔心。現在,只要面對自己的內心就好了。”
花御這是……要她哭嗎?
日辻亞紀不太明白。
儘管哭出來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難道她哭了就會發生什麼變化嗎?
日辻亞紀絞盡腦汁地想着:“……真人會復活嗎?”
雖然很不現實,但這本來就不是現實,誰知道這遊戲到底想做什麼。
花御看着她眼裏小心翼翼的期待,有些不知道說什麼——所以,她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擦墓碑的時候落淚了嗎?
她明明隱約聽到,對方仍在心底哭得一塌糊塗,但她表面上的平靜卻又不似作假。
割裂感太強了。
花御想起上次在真人的家裏見到的這孩子,也是這樣,心底彷彿有一個黑洞,把情緒全都吞沒,展現在表面上的,只是一個單薄又美麗的被改造過的人類形象。
即使如此她也在對她友善微笑;
即使現在她也在保護着同類。
花御想說什麼,但是不等她開口,就忽然聽到一聲長長的尖鳴,神色霎時變化。
周圍其他人類都沒有反應,但少女也聽到了,被這突然一聲嚇得有些惶惶,腦袋都縮了縮:“怎麼了……”
是撤退的信號,但是比想像中早了太多。
花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必須離開了。
“好好活着,亞紀。”
她匆匆說完這句之後,剩下的既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沒有時間繼續說下去了。
臨走之前,花御像是變魔法一樣,遠遠拋來一朵小花。
無根無害的輕飄飄花朵接觸到地面之後,繁衍除了無數朵顏色各異的花,每一朵都讓人意志消退,卸去全部防備。墓園變成了花園,日辻亞紀被一整片花海包圍起來。
柔軟的花朵拂過亞紀小腿的時候,她閉上眼,卻不曾見到鮮紅,而是穿着隨意笑容彎彎的女人單手抱着她,另一隻手逗貓般的招着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上前兩步時,假裝高跟鞋踩空往前一撲——
夏油傑發現有咒靈在刻意拖着自己腳步,不再戀戰,直接掉頭回來時,見到的,就是站在花海之中,閉着眼流淚卻露出不自知笑容的十七歲黑髮少女
她像是個女孩,又像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是讓人心動到落淚的日辻亞紀。
*
夏油傑為少女擦去眼淚的時候,日辻亞紀戀戀不捨而茫然地睜開了眼。
她看着驟然湊近的夏油傑,嚇了一跳,眼睛快速眨着,神情一下子多了些畏葸,以及疑惑:“剛剛……我臉上沾了什麼東西嗎?剛剛好像有花……”
咒力凝成的花海已然消失。
日辻的神情變得不確定起來,彷彿做了一場夢,醒來后努力回憶也什麼都想不起來。
夏油傑刻意略過自己剛剛碰見的事,轉移了話題:“你喜歡花的話,等下可以從花店自己挑一些搭配帶走。”
日辻亞紀還是有些不明狀況,但下意識點點頭。
夏油傑:“還要待一會兒嗎?”
日辻亞紀垂下眸:“已經足夠了,謝謝。”
夏油傑沒說什麼不客氣之類的話,只是溫和地說:“想來的話,我隨時可以帶你過來。這裏我還是挺熟悉的。”
見日辻露出疑惑之色,夏油傑收斂了神色,輕聲解釋道:“我父母在這裏買了一個位置。我以前也買了一個,不過現在轉賣了。”
日辻亞紀想了想,提出猜測:“你的父母,生病了嗎?硝子都治療不了?”
夏油傑:“以前被咒靈下手,昏迷了很多年,直到最近幾年才治好。”
醒來之後,世界已經大變樣,自己的孩子也長成了陌生的樣子。
夏油夫婦倆拿着孩子工資的一部分,相顧無言很久,在了解了詛咒相關的內容之後,唯一做的事,就是為夫妻兩人挑中的墓園裏買了一個位置。
再之後,兩人什麼也沒要,什麼也沒留下,換了個人口少詛咒也弱的小城市生活。
走之前夏油傑和他們見了一次,雖然面對的是自己的兒子,但夫妻倆卻露出了局促討好的疲憊神情,訕笑着聊了幾句許久未見的關心,多的一句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最後告別的話,也是猶豫了許久,才由夏油父親氣勢不足地扯着衣服道:“傑……要好好做個,能救更多的人的厲害的詛咒師啊……我們,會珍惜這條……性命的,比我們要活的久一點啊……”
就像是他人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已經出落得高大而優秀的黑髮少年禮貌地進行挽留:“留在東京也可以的,我會派出咒靈保護你們,有我在,你們不會再出事的。而且以我的工資,在東京也可以好好生活。”
結果就是,他的父母連他給的錢都留下來,在他走之後立刻動身離開。
甚至沒有告知他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