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宮霧被攏在袖子裏,先是嚇得一震,聽清聲音了才試探道:“師兄?”
姬揚淡然道:“還能是誰?”
“我看不見了……”
青年一晃袖子,讓團成圓珠似的元神能看見遠方。
此刻戰況激烈,但大勢已去。
老師祖到底已得道成仙,疾疾畫符召來天雷鎮魔,攻勢一轉帶着弟子殺退眾敵。
姬揚身處戰場外沿,此刻一手持劍一手捧着宮霧,凝神道:“你真身躲在哪裏?還安全嗎?”
宮霧眼睛圓圓的看着師祖大殺四方,半晌把自己方才的經歷一五一十說給姬揚聽。
說到這裏,她突然反應過來什麼。
“所以,你不知道我在這?”
那怎麼我剛一冒頭,就被你給捉走了。
姬揚輕嗯一聲,不着痕迹地擦了下另一隻手的血跡。
他剛剛還在隨牡翼宮的高階弟子殺退敵陣,一轉身看見遠處的藍天白雲里,一縷淺紅色元神飄到半空,像不設防的鳥。
絕大多數人還在廝殺叫罵,沒有任何人顧得上那個小角落。
可他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飛身過去,怕她被旁人擄走。
話到唇邊,他淡笑着隱了前因。
“恰巧路過。”
宮霧笑道那可真有緣,被他用指尖碰了下頭頂。
“我先送你回去,等風波平息了再接你們出來。”
這一仗足足打了四五個時辰,黑甲軍退陣時已是擄走不少物件,沒等撤退,又發現東西都不太值錢,一邊亂扔一邊散場。
“賣葯的這麼窮啊?”
“下次還是挑個大門派去搶壽禮!”
“那咱拿什麼回去交差啊……”
弟子死傷二三十人,黑甲軍被殺滅數百人,臨走前把古塔上的紅靈珠給拔了。
等程集宮霧被接出地道,外面已是子夜。
她們一面往外走,一面看見人們在互相攙扶着往回走,四處都在議論。
聽說今天來的那幫亂賊都來自魔界以南的悲骨淵,那裏是天下最亂的幽深之地,淵主是個七百多歲的老頭兒。
老頭心情好時三五年過一次生日,心情不好一年能過十幾回大壽,手下便得了樂子竄出界外四處劫掠作亂,當真是無法無天。
“我表哥去了中原抱朴府,聽說那邊年年都會碰見這樣的亂事——咱們得虧是地方偏,今年才碰到!”
“呸,最好一次都別碰上!”
“他們之後會不會再回來報仇啊,我好怕。”
“師祖前些天就沒有休息,今天又強撐着和他們打了一仗,我好怕老人家元氣大傷……”
宮霧聽得心憂,擔心師父那邊會被波及。
正在此刻,有紙鶴展翼飛來,落在程集手心時外展回紙箋形狀,是最高階牡翼宮主發來的消息。
「師祖閉關療傷,走前吩咐,接栩心回來」
程集登時揚起笑顏,本想自己也去塔前接人,走路時又一踉蹌。
六珈宮弟子心疼的不得了,宮霧忙勸她回去休息,和師兄一起接過紙箋回去接人。
夜裏霧色很濃,姬揚快步在前舉燈照路,兩人走路從未有這樣快過。
宮霧怕黑,小時候被野蛇咬過,趕路時習慣性想牽師兄的袖子。
她手伸出來,原本都捉到衣角了,又放下了手。
……膽子大點!都會御劍了不能再那麼慫!
她的手剛剛放下,身前傳來聲音。
“在猶豫什麼?”
宮霧強笑:“沒,沒什麼啊。”
她有些心虛的把手掩在袖子裏,姬揚反而停了步子,回身看她。
“今天不怕蛇了?”
宮霧怔着沒回答,姬揚低頭把她的手牽好,領着她繼續往前走。
月色很暗,偏僻道路里並沒有燈,沿路黑到伸手不見五指,僅僅能看見他手中那盞暖色的燈。
“今天又死一次,很痛吧。”
“死其實就痛一瞬間,”宮霧任他牽着自己走,小聲道:“反而是活過來要疼很久。”
她守着這秘密有些難耐,還好一切都可以說給他聽。
五感恢復時的蜂鳴聲,肌肉重新癒合時瘙癢又刺骨的痛感,以及聽見自己骨頭嘎嘎直響時的奇異感。
她聲音很小,像在講無關緊要的事。
姬揚聽了很久,眼看着走近那塔尖光禿禿的鎖靈塔了,停下腳步,給宮霧塞了一顆蝶花糖。
宮霧好幾年沒吃到這顆糖,接過時眼睛亮亮的吃了,甜到愉悅的微微眯眼。
“怎麼突然有糖吃?”
因為心疼你。
姬揚不言,耐心等她吃完了再走。
宮霧被甜的笑眼盈盈,半開玩笑地喊了聲江江哥哥。
姬揚眉毛一揚,作勢要敲她腦袋。兩人笑成一團。
那還是孩提時代的小玩笑。
宮霧小時候學說話很慢,管師父叫師糊糊,管師兄叫江江。
姬揚兩個字讀快了就這樣,塗栩心還樂得看他臭臉,扔塊大姜根給姬揚逗着玩。
姬揚小時候睚眥必報,宮霧管他叫江江,他就管宮霧喊咕咕。
兩孩子鬧起來有時候還互相撓臉,惹急了師父就悄悄給姬揚兩塊蝶花糖,讓他哄哄師妹。
後來姬揚有了自己的單薄份例,偶爾也會拿去買糖。
大家都過得日子清貧,吃肉吃魚全看入谷求葯的人是否出手闊綽,日子時好時壞。
兩人回憶到這裏,更想念早已是家人的師父。
守門弟子接過紙箋,這才開印放人。
厚重銅獸門向外一開,宮霧扒着門往裏看,長長喊道:“師——父——”
“餓癟了?”姬揚也往裏瞅:“人呢。”
宮霧又要喊,塗栩心飄飄然邁步出來,一身素衣滾的都是臟印子。
“你們可算來了,”他慘慘道:“我蹲大牢蹲到一半,眼瞅着天井上那鎮塔的珠子都被人撬走了,也不知道該出來還是不出來。”
再往回走,雖然還是野草荒蕪的小路,還是烏黑一片的夜,三個人一起往回走,好像什麼都不可怕了。
他們和他講今日谷里的廝殺,師父聽得很入神。
“難怪會接我出來。”
“誒?”
“他們可能覺得,我哥哥沒有死,是去了魔界。”
塗栩心望了一眼天上的濁雲,轉頭看向宮霧。
“谷里有律,弟子升入瑤光境才能出谷歷練,我很少和你講這些。”
“人間各大門派你都清楚,在隱秘暗處,還有妖界和魔界。”
不同領地有不同的暗鑰密訣,以至於正道中人想要出手圍剿,也很難尋着門道。
宮霧聽得好奇:“師父去過魔界嗎?”
塗栩心停頓幾秒,老實承認:“跟我哥哥去過。”
“那個不是重點——”他一擺手,又道:“據小道消息,魔界一南一北,各盤踞着兩股勢力。”
“南有悲骨淵,北有魂闕,走的路子完全不同。”
“南邊那個類似山賊流寇佔山為王,做事蠻橫霸道,有時候像蒼蠅一樣到處找肉叮。”
“北邊嘛……”塗栩心正色道:“特別低調,低調到像是不存在。”
姬揚很少參與閑聊八卦,此刻來了興趣:“南北都有魔尊,會不會搶地盤打仗?”
塗栩心果斷否認:“沒有。”
“南邊妖魔經常會來人間喝酒尋樂,一提到北邊,都很忌諱。”
“至於在怕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聊到這裏,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你們今天也累壞了,今天都回去燒水泡澡,好好睡上一覺。”
宮霧腳步微頓,心虛道:“我等會還要去一趟膳房。”
師徒兩人同時停住:“……?”
“今夜很多師兄師姐還在值守熬藥,我跟小竹約好了,晚上給他們端宵夜去。”
姬揚一聽,覺得也有道理。
“我過去陪你,走吧。”
塗栩心笑容消失:“你們都走了,我一個人回去?”
“那我把燈給你?”師兄反問:“師父也走夜路怕蛇?”
塗栩心捂着心口擰着臉道:“我一個人回去很孤單的哎!”
玩鬧幾句,三人分頭行路。
宮霧去膳房裏陪小姐妹一起揉面剁餡做湯餃,房裏還有好幾個師弟在燉治傷的葯魚湯。
馥郁香氣里,姬揚彎腰調火,不時幫着遞瓷碗托盤。
在一眾低階弟子的袍子不是淺白便是水綠,他的深青色道袍顯得有些突兀。
宮霧打了個哈欠,把第十盤餃子遞給來拿夜宵的別宮師兄,自己湊合著喝了碗餃子湯。
她正要問姬揚餓不餓,雲藏宮的師兄笑道:“溯舟留在這,是想學做飯不成?”
姬揚撥了下爐灰,淡淡道:“我陪她一會兒。”
“你們曇華宮的感情真好啊,”那人很是羨慕:“我們宮裏幾十個弟子,我一年能跟師父單獨說幾句話都難。”
膳房裏其他人聽見了,也紛紛跟着感嘆。
宮霧性子靦腆,給姬揚盛了幾個餃子,坐在他身旁小小歇了一會兒。
“以後不用擔心我,”她鼓起勇氣道:“我現在有出息啦,被蛇咬了也沒事。”
掛掉了也能活回來!而且會變得更厲害!
姬揚剛叼過餃子,聞聲瞥她一眼。
宮霧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又噤聲了。
等一碗餃子不疾不徐地吃完,姬揚淺笑着把又一枚蝶花糖放在她的手心,徑直洗碗去了。
像是略作謝禮,又像是一種默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