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第 16 章

奈河水冰冷刺骨,但卻又與尋常江水不同,這水湍急,卻又詭異的輕盈。

牧隨落入水中,被河水捲走,他在水流之中沉沉浮浮。

黑暗混沌里,河水中的星星點點光芒好像鑽入了他的眼珠然後在他腦海里轉換成了一幅幅畫面,一道道聲音。

這些都是他之前想要努力想要弄明白,但卻怎麼都無法弄明白的東西。

他看見了一座雪山,看見了綿延的山峰,白色的雪與黑色的裸石充滿了強烈的對比。

山峰間,狹路上,刻着“逐流城”三字的巨石清晰可見。

牧隨感覺自己像一片雪花,被狂風卷着,穿過了逐流城的巨石,又穿過了山門,一路經過蜿蜒的山路,飄向雪山之巔一座隱於白雪與山石間的大殿。

大殿主座高高在上,主座右手的位置上,放着一枚金印,彰顯權威,而在主座之下,許多人頷首而拜,他們喚他的聲音,他也終於聽清了。

“主上。”

“城主。”

“千山君……”

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恭敬的俯首在他身前,告訴他:“主上,逐流城已得千金……”

顛倒中,迷離里,被河水席捲的混亂褪去,牧隨在沉浮間穩住了身形,宛如夜空的河水裏,他睜開了眼睛。

眼中再無混沌困惑。

他全都……

想起來了!

而另一邊,孟如寄趴在渡口上,望着牧隨被奈河捲走,她立即反應過來,努力撐起身體,站起來,搶了渡口邊的竹竿,想學上次大綠薅小紅一樣,把牧隨薅回來。

但當她伸出竹竿的時候,牧隨已經沒有用手來抓了,他順着河水飄走。

孟如寄心中驚惶,認定牧隨定是不會水的,於是抓着竹竿,順着奈河便往下游飛奔而去。

離開之前,孟如寄看也沒有看那小紅一眼,但卻給他留下了一句話:

“他若回不來,你也留不下。”

小紅聞言,定在原地,不知為何,他倏爾渾身起了一陣寒顫,他望着孟如寄拿着長竹竿遠去的背影陷入了沉默。

旁邊的大綠無語的問他:“你幹什麼?”

小紅滿頭是汗:“我衝動了。”

“招惹那女子便算了……”

“我只是想嚇他,沒想到那麼容易……”

“這男子長得像誰,上次他們走後你不是也犯嘀咕嗎……”

“不能吧……我們親自把他送上船的啊。這才多少日子,還能回來?”

大綠也望着孟如寄追去的方向奇怪呢喃:“對呀,沒聽說有人來第二次啊……”

而事實上,牧隨的確!

是來!

第!二!次!了!

牧隨拼着所有力氣,尋得一處水流稍緩之地,艱難的從奈河裏,扒着石頭,爬上了岸邊。

他渾身濕透,混雜着奇異光芒的水珠從他頭上滴落下來。

他再也支撐不住被河水帶去所有力氣的身體,疲憊的躺在了河岸邊。

奈河水能送人往生,沒想到,還能送回他消失的記憶。

他想起來了!

全都想起來了……

無留之地,逐流城主,財可累千山,人稱千山君,這便是他的身份!

千金買命,他確然!

已經!

買過!

一次了!

他來過莫能渡,上過渡河舟,回去了他一直想回去的人間。甚至!他終於拿到了那顆夢寐以求的,傳說中的,擁有創世之力的內丹!

牧隨思及至此,探手摁住自己丹田的位置,敏銳的捕捉到了那與之前不同的存在,他確保自己離開無留之地那些回憶,並不是他瘋了在做夢后……牧隨又狠又無力的握拳捶了一下這無留之地該死的土壤。

他竟然又一次來到了這個無留之地!

又一次!

“迷途者。”

牧隨倏爾想起,曾經有人以這三個字,給他批命。

牧隨當時已然是逐流城主,馬上便可富有千金,足以買命。他對自己的過去,未來,都清晰不已,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從何來,要去何處。

可現在……

這無留之地,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來來回回,鬼打牆一般,牧隨真覺自己便是那命中的“迷途者”,永遠被命運囚困於生死之間的迷宮中。

可恨……

而此時此刻,更加可恨的是,他腹中還傳來了不可遏制的“咕咕”聲。

在奈河水裏折騰了許久,他身體的能量在迅速的流失,飢餓再次侵佔他的所有感官,他恨不能要吃下這地上的土來充饑。

但與此同時,丹田處,那顆溫熱的內丹卻也在散發著它獨有的力量,維持着他最後的理智。

牧隨屏氣凝息,想要調動更多內丹的靈力來供自己使用,但奇怪的是,除了堪堪能維繫他理智的那一份靈力在被他身體毫無知覺的用着,牧隨便再無法調動更多的力量了。

就像望着一片汪洋大海,但他卻只能取一捧掌心水來使用。

這不應該。

難道是這內丹有特殊的使用方法……

“牧隨!牧隨!”

忽然遠方傳來幾聲急促的呼喊,牧隨轉頭,看向空中,但見孟如寄踩着被掰了兩塊的銀錠,御着一個陣法,“呼”的一聲從他頭頂上飛了過去。

牧隨:“……”

疲憊和飢餓纏繞着牧隨,他渾身上下的肌肉是發不出一點力氣,包括他的聲帶。

牧隨就聽着孟如寄的聲音漸遠,他在內心嘆了口氣。

這個傳說中的妖王……

看起來沒有傳說中那麼聰明……

他閉上眼,沒等一會兒,又是“呼”的一聲,一陣風從他面前拂過,撩動他的髮絲與心弦,待他再睜眼時,孟如寄已經從空中落下,急切的趕到了他的身邊。

還行,沒有太笨……

牧隨想着,感受到了孟如寄的雙手摁在了他的胸腔上。

“牧隨!”

她帶來的風混雜着她的氣息,讓他近乎下意識的,想向她靠近,依存於她。

此前記憶全無的牧隨並不知道,他為何會對孟如寄有如此感受,只是憑着近乎是動物的本能,貪戀於孟如寄的聲音、目光、體溫……

而現在,牧隨知道了。

這是他身為懸命之物的宿命——對與自己有綁定的半亡人,無法遏制的渴望以及依賴。

上一次,牧隨作為半亡人來到無留之地,他的懸命之物,是只兔子。

這隻兔子對他,與他之前對孟如寄,一模一樣。兔子會粘着他,貼着他,直到他千金買命后,兔子才斬斷了與他的“契約”。

半亡人離開懸命之物會痛苦難忍,而懸命之物千奇百怪,若是死物倒也罷了,若是活物,那便會在精神上感到極度的空虛,這種空虛,會讓他們無時無刻都想待在半亡人的身邊。

像一個陪伴,又像一個詛咒。

好似現在,孟如寄的手放在他胸膛上,這溫度,便能灼入他的皮膚,一直熨燙到他心裏,令他……

“唔……”

牧隨發出一聲悶哼。

因為孟如寄放在她胸膛上的雙手忽然往下一摁,力道大得幾乎要將他的肋骨摁斷。

“吐出來!”孟如寄焦急的喊着,“快把嗆水吐出來!”

牧隨差點吐出血來……

上下摁壓了四五次,孟如寄見牧隨臉色越發蒼白,她心頭一緊,當即放開了他的胸膛,一手捏住他的鼻子,一手抬起了他的下巴,然後整張臉便壓了下來!

眼看着唇與唇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牧隨心臟發瘋一樣的狂跳,他幾乎是拼出了自己最後的力氣,才將臉轉開。

孟如寄的嘴一下就貼在了他的臉上。

她的唇,溫熱,柔軟,不過這一瞬的熨帖,觸碰的感覺像一把帶着火的刀,一路破關斬將,將他體內所有的感官,包括飢餓全部砍開,直接衝擊他大腦的最深處。

牧隨幾乎大腦停擺了。

而孟如寄對他的感受全然不知。

她對着牧隨的臉吹了一口氣后,發現觸感不對。

孟如寄退開了去,但見牧隨躺在地上,側着頭,閉着眼,牙關咬緊,呼吸急促,臉頰緋紅,耳朵更是已經漲成了紫紅色。

“不……用……”牧隨用喉嚨艱難乾澀的擠出兩個音節。

孟如寄這才反應過來:“牧隨你沒事?”

他差點被她弄出事!

緩了許久,瘋狂的心跳與急促的呼吸終於漸漸平息,而肚子裏傳出的“咕咕”聲卻更加的清晰響亮。

這個聲音孟如寄很熟悉,她立即反應過來:

“你等等,這兒離先前那個客棧近,我用這銀錠御風過去,給你找找吃的,很快就回來,你別急,也別怕,等等我啊!別動!”

她像在照顧一個小孩,千叮嚀萬囑咐后,這才拿出她的銀錠,開始起陣法御靈氣,不過眨眼,她便如來時那樣,匆匆御風而去。

牧隨目光追逐她的身影離開,這才開始有多餘的腦力來思考自己的事情。

他剛才看見了孟如寄使用的術法,陣法極致精巧,與傳聞中一樣,這個差點登位的衡虛山妖王,能用自身最少的靈力御最多的靈氣。

可想而知,在她擁有內丹時,輔以如此巧妙的陣與術,確實可以讓她擁有改天換地之力。

體內的這顆內丹……

牧隨沉思后,認為,或許只有孟如寄能有巧妙駕馭之法。

他得想辦法,讓孟如寄告訴他。

並且,他現在還不能讓孟如寄知道自己的身份。

無留之地,錢便是命,若她知道了自己就是逐流城主,以她現在對他這致命的吸引力,指不定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此前,他萬事不知的時候,孟如寄對他還算有點良心,他大可繼續假扮憨痴,將她關於內丹的秘密,全部都套出來,然後,孟如寄還不任他拿捏……

牧隨打定了主意,要將孟如寄當工具一般好好利用,但不片刻,孟如寄抱着一堆果子回來時,牧隨卻第一時間看見了她先前額頭上的傷,又裂開了。

“那破客棧,什麼都沒有,就只有柴火,先前的歹徒怕是想直接烤了我!晦氣!……我在旁邊的林子找了些果子,你先吃。”

孟如寄一邊說一邊熟練的把果子扒了皮餵給他。

而在內心一遍又一遍警告自己要把孟如寄當工具的牧隨,在極致飢餓的時候,張開嘴卻沒有咬住果子,他以最沙啞無力的聲音,脫口而出了一句話:

“傷口裂開了……”

他心疼……

為何是這句話!為何這嘴竟忍不住!

牧隨說完就開始在心裏痛罵自己!

真下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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