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個交心(加更)
同事給了她兩張摺疊床和一些被單,出去的時候順手關上了門,留下捧着被單的薑茶和顧方池沉默相對。
他們心裏的想法大同小異:雖然但是,這是我心上人誒!
現在情況特殊,所有人都忙到覺得自己不是人,而是工具,一件即使壞了也不會被在意的廉價工具。
既然是工具,混住在一起就沒有關係了。
如果這個人不是顧方池的話,薑茶也不在意,大家都是被盡情壓榨的臨床牛馬人,能有個地方躺着就不錯了,薑茶在極度勞累的情況下甚至會對急診手術室的床投去羨慕的視線。
當時薑茶心想:這床看上去好好躺啊……
可真到了可以休息的時刻,薑茶反而睡不着了,她躺在支好的摺疊床上試了一下角度,然後爬起來鋪被子。
急診的被子被很多人蓋過,所以薑茶要用消過毒的綠色被單把自己裹起來再睡進去。
“給你。”顧方池看着在發獃的薑茶,主動遞了一摞被單過去,他替她展開,利落地墊在床上:“好了。”
顧方池鋪單的熟練程度看上去是做家務的一把好手。
於是薑茶把自己裹成小綠人躺進了被子裏,她扭頭看向明顯與床不合的顧方池,遲疑地問道:“你這樣……能睡嗎?”
顧方池的長胳膊長腿在這張摺疊床上實在顯得局促了,甚至無法平展開,但顧方池很淡定地抬手,反手按掉房間裏的燈,說:“沒關係。”
在來醫院之前,顧方池就做好了克服一切困難的準備,畢竟害怕困難的人是追不到女朋友的。
“睡吧,說不定夜裏還有事。”顧方池說。
這聽上去可真像個不詳的預言。
當頭頂的光源被關滅之後,當人陷入黑暗時,其餘的一切感官總是變得很清晰。薑茶聽到頭頂管道里流動的水聲,也聽到門外此起彼伏的儀器的聲音,還有匆匆的腳步聲……但是在這個密閉的小空間裏,其餘的聲音一下子都遠離了,薑茶聽得最清楚的是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的。
顧方池在旁邊的床上翻了個身,薑茶聽到了動靜,並懷疑他會不會掉下去,她悄悄往那邊轉頭。
這時候,眼睛已經開始適應房間裏的黑暗,於是薑茶看到了與她離得很近的一團影子,然後這團影子慢慢清晰,逐漸現出輪廓來。
顧方池翻了個身,現在與她面對面,薑茶現在看清楚了,甚至能分辨他眼睛和鼻子的位置,他的眼睛沉靜但不容人忽視,所以薑茶知道他醒着。
事實上,顧方池的存在感實在是太強了,尤其在關燈之後,僅憑人類在進化后殘留的那一點動物本能,薑茶也察覺到一絲被猛獸盯上的懼。
但只是一瞬,在顧方池開口那一刻,薑茶緊張的肩膀放鬆開來。
顧方池問:“怎麼了?不休息嗎?”
他的聲音很像是薑茶小時候聽到的一種無名樂器的音色,是亮而清透的,說實話,和他的外表很不相符。
薑茶頭一次見他的時候,覺得他的聲音應該再冷一點,但後來又改變了想法。其實顧方池這個人的內在像他的音色,他一直是那個熱血而無畏的少年。
“太累了,反而睡不着。”薑茶說的是實話。
人在特別累之後,反而會精神抖擻,身體是無比疲憊的,可是大腦卻不受控制一樣遲遲不肯休息。
“顧方池。”薑茶只有在這個時候想起來問他:“你不害怕嗎?”
你不怕自己在這個時候回到臨床,也得上那可怕的流感?
他們都清楚這是概率問題,但落到每個人的身上只剩下0或者1,即使是青壯年也有發展成重症的可能,還有無法預測的後遺症。
在這個談流感色變的時間點,你又為什麼反其道而行,來到最危險的地方呢?
“還好。”顧方池說:“我有不得不來的理由。”
“什麼?”薑茶開玩笑說:“你一個已經轉行的人,是要回來和我們同甘共苦嗎?”
“對。”顧方池也在開玩笑中說出自己的真心話:“師妹在這裏為人類福祉做貢獻,我作為師兄不能逃跑。”
顧方池說:“生死有命,而我無愧於心。”
對面沉默了很久,正當顧方池以為薑茶已經睡着的時候,聽得她開口:“顧方池,你真的蠻好的……”
顧方池心裏一慌,心說她怎麼給自己發了好人卡,又聽她接著說:“我覺得你和傳聞里一點也不一樣。”
傳聞?外界是怎麼編排他的?
顧方池心裏惴惴不安,但語氣並未泄露半分:“他們……怎麼說?”
要是他追女朋友的大計被這些背後說他壞話的人破壞,他失(暗)戀之後,非得把那幾個傢伙逮出來!應逐算一個!
夜深人靜的時候,適合說真心話。
薑茶說:“傳聞說你是個掉進錢眼裏的黑心律師,冷漠無情的賺錢機器……”
顧方池下意識地說:“我不是我沒有。”
顧方池為自己解釋:“其實,我也做法律援助,一些醫療糾紛。”
醫療糾紛有很大的市場,但是存在醫療糾紛的人大多沒什麼錢,所以會尋求法律援助。
顧方池說:“我並不是是非不分。”
顧方池的帶教老師因為一場醫鬧職業生涯被毀,顧方池也因此憤而離開臨床,但與大眾想像的相反,他只是單純地厭惡醫鬧,並不是對所有病人都充滿仇恨心理。
“我知道。”
顧方池除了剛開始給她遞名片說的話有些突兀,其餘時候他都算得上是一個非常紳士的人,他看上去疏離冷漠,實際上骨子裏是溫柔的人。
“我沒有這樣想過。”薑茶說:“師兄是好醫生,也是好律師,無論在哪一行,都是精英。”
滴——今晚第二張好人卡。
顧方池更慌了。
事實上,薑茶說這些話並沒有其他意思,她只是單純地認真地誇讚了一下顧方池。
她既然喜歡他,當然是欣賞他的一切優秀品質。
但是眼下關頭,不是談情說愛的好時候,薑茶想,顧方池大概也沒這個心情。所以薑茶只是美好地祝願:“希望我們下一次在外面的世界見面的時候,都沒有感染。”
然後就沒了,薑茶睡著了。
顧方池還在等她發第三張好人卡,卻聽得她的呼吸聲變得平穩起來,她睡著了。
顧方池悄悄撐起來看她一眼,默默回她一句:“會好的。”
畢竟他還等着追求真愛呢。
半夜。
薑茶被摺疊床崩塌的聲音驚醒,她猛地從床上坐起,轉頭一看,是顧方池的床塌了。
薑茶趕緊下床開燈,把顧方池從陷落的輩子裏拽出來:“沒事吧?”
顧方池覺得這不是他體重的問題,畢竟他很標準,但發生這樣的事情着實尷尬,他為自己挽尊:“床的質量不太行,和我的體重沒關係。”
薑茶為顧方池奇怪的關注點彎了唇角,附和他:“確實不太行,我從前在實驗室的摺疊床比這質量好多了。”
“摺疊床?你們不用睡袋嗎?”前科研人顧方池發出了他的疑問。
薑茶裹着綠色的被單說:“因為賣摺疊床的先來我們這推銷的,我們和隔壁實驗室組了個團購,八折。”
薑茶說:“不過後來我發現自己實在沒什麼科研天賦,就不卷了。”
薑茶和顧方池從來不缺共同話題,因為他們共同的故鄉,也因為他們相同的教育經歷。
“我只慶幸我畢業得早,我看了這幾年學弟學妹們的畢業要求……”薑茶一邊搖頭一邊嘆道:“真卷啊,不過還是有幾個非人哉的天才人物,有個姓周的學弟,我敢說上下五年的同輩人沒有能牛過他的,這種就屬於老天喂飯吃,即使在神外這種卷生卷死的科室也穩穩地留下……”
薑茶羨慕地說:“規培期間申個在職博士后,然後沖國自然……”
“你也不差。”顧方池認真地說。
“但我不想再做科研了。”薑茶說:“我實在是塊朽木,我也不想再在規培期間去申項目。”
“那就不做。”顧方池真誠地說:“其實我的科研也做得一般,全靠畢業得早,那時候對畢業文章的要求不高。”
不過後來,那時候顧方池和薑茶已經談起戀愛,顧方池搜了一下老婆的文章,對着搜出來的結果陷入了沉默。
“好!”薑茶說:“我也覺得,我就認認真真做臨床!”
此時的薑茶還沒有意識到評職稱的嚴峻形勢,尚抱着一種天真的心態。
薑茶說這話的時候,頭頂的燈光照在她臉上,使得她臉上的細小絨毛都清晰可見,灰塵在光里飛着,顧方池感到一種致命的吸引力。
身為外科人,自然是對於手術有一種發自內心的熱愛。
這種情況在臨床上也不少見,外科老師們沉迷於搞手術,科研搞不動實在不行就不搞了,畢竟還有其他辦法。
“再睡一會兒吧。”薑茶看着地上坍塌的床,抽出自己的被子遞給他:“要不你拿這個當床墊好了,反正房間裏也不冷。”
顧方池沒要,說:“我去外面掃碼租一個。”他推門而出的時候,恰好遇到一人路過。
那人瞥見屋裏的薑茶,驚喜地叫道:“李老師正找你呢!來了個婦科急診,宮外孕破裂,你趕緊去,2號手術間。”
“哦,對了,那人感染了,你做好防護。”
“哦,好,來了。”
那人匆匆走後,薑茶也接到了讓她去手術間打下手的電話。
薑茶說:“正好,你睡我床吧,我去了。”
顧方池並不想要這樣的“正好”,他伸手又收手,只來得及說“小心”兩個字,薑茶已經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