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宴嶼眠又點了個火摺子扔進去,讓咾病鬼和畸形病人們徹底放棄了追趕的想法。
精魄們好奇的圍在藺海程身邊,踩踩他肚子,拍拍他臉頰,更有甚者試圖往他嘴裏鑽去。
“得把他弄醒。”蓮生道,“還是儘快離開這裏為好。”
宴嶼眠:“交給你了。”
蓮生繞着藺海程飄了兩圈,雙手把他的腦袋扶正。
然後用明魂鏡敲了下去。
“哎呦!”
只聽“嘭”的一聲響,藺海程渾身猛彈,他雙手捂住疼痛的腦袋,齜牙咧嘴。
“醒了就趕快離開吧。”宴嶼眠輕聲道,“婆婆我來背着。”
藺海程還想由自己來,可他實在沒力氣了,腿腳也在發軟,逞不了英雄,只能聽從宴嶼眠的安排。
宴嶼眠背上還在昏迷當中的婆婆,帶着藺海程和蓮生回去村子。
“回去之後把衣服全都脫了燒掉。”她對藺海程道,“然後用熱水泡澡,三天之內不要跟任何人有接觸,我們從咾病鬼哪兒還指不定帶了什麼病。”
藺海程連聲答應,他也很怕會把病帶回村子裏,洞穴里那些病人的樣子,實在比最恐怖的噩夢還要駭人。
從宴嶼眠出門開始,歷經近三個時辰,他們終於回到家中。
藺海程趕緊燒掉衣服把全身清洗乾淨,至於宴嶼眠,則掌看燈,叫醒臨屋的湘娘。
“這……我是在做夢嗎?”
湘娘迷迷糊糊看到躺在床上的婆婆,還以為自己正在夢中,不由得流下淚來。
“湘姐,這不是夢。”宴嶼眠輕聲對她道,“我和藺海程去了咾病鬼的洞穴,把婆婆背出來了,不信你聞聞我身上的味道。”
“咾病鬼的……洞穴?”湘娘瞪大雙眼,她靠近宴嶼眠,嗅了嗅她頸側的,果真有股腐臭,和咾病鬼造訪時的味道一樣!
“這、這……”湘娘看看宴嶼眠,又看看床上的婆婆,難以置信地伸出手。
是溫熱的、皮膚的觸感!
婆婆真的回來了!
湘娘驚喜地尖叫一聲,宴嶼眠阻止了她更加激動的行為,輕聲道:“咾病鬼那邊很臟,現在我還不能確定婆婆的狀況,她身上可能帶有別的疾病,你要小心。”
湘娘連連點頭,她抹了把臉上的淚,立刻起身去給婆婆換身衣服。
婆婆身上都濕了,還有一些穢物,要趕緊弄乾凈才行。
宴嶼眠幫她照顧完還在昏迷中的老人,回去時藺海程也洗完了澡。
藺海程坐在床邊發著呆,光是回想起方才發生的種種,就忍不住想要發抖。
他竟然……竟然進入了咾病鬼的巢穴,看到那麼多古怪詭邪之物,還活着出來了。
“休息吧。”宴嶼眠對他道,“一直到下個月新月之前,應該都不會有事了。”
藺海程感激點頭:“多謝眠眠姑娘,要是沒有你,我還不知道……”
藺海程說到一半就語塞了。
如果沒有宴嶼眠,他也不會跟到咾病鬼的巢穴里,今晚對他而言,就是個書讀累了便去睡覺的尋常夜晚。
於是他改口道:“要是沒有你,婆婆也沒法回來。”
宴嶼眠笑了下,她手指微動,一抹靈氣灌入藺海程天靈蓋,安撫他過分激動的心情:“也多虧藺公子把婆婆背回來。”
簡單說過兩句,宴嶼眠就回去自己房間,聽到一牆之隔的藺海程發出平穩的呼吸聲,儼然已經在靈力的作用下睡著了。
她這才從蓮生手中接過明魂鏡。
“我為什麼和你們不一樣?”蓮生問。
“還不知道。”宴嶼眠將明魂鏡對準蓮生,玉屏風后的人形顯現出扭結線條,只有兩條是明顯的,其它五條都淺淡的似乎即將消失。
如果消失了,蓮生大概也會散掉吧。
宴嶼眠也因此得以確認,蓮生是某個人離體的魂魄。
就是不知道怎麼纏上自己了。
蓮生繼續擺弄着明魂鏡,主要用它看宴嶼眠,宴嶼眠的七情根根分明,和她相比起來,自己簡直就是殘缺的。
心頭平白無故多了幾分異樣,彷彿又什麼堵在胸口,悶悶的,讓呼吸和言語都變得些許困難。
可他分明沒有心,沒有胸口,也不需要呼吸。
蓮生說不清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
他垂眸之時,聽見宴嶼眠道:“今晚辛苦你了。”
推竹筏過來,在黑暗中探路,把嵌進洞頂的刀拔下來,探查周圍情況,全都是蓮生在做。
蓮生卻沉默着,道:
“就算沒有我,你也能做好這些事情吧?”
“如果沒有你,事情不會解決得這樣有驚無險。”
宴嶼眠說的實話,要不是有蓮生幫忙,她施展出更多實力,等問天閣的人過來,指不定會暴露身份。
到時候她精心策劃的死遁就破產了。
宴嶼眠抓了兩把靈氣遞給蓮生,他今晚消耗還蠻多的,如果不加以補充,容易消散。
她換了乾淨衣服準備睡下,蓮生坐在床邊,仍然在擺弄明魂鏡。
黑暗中,他半邊面龐上的蓮華紋路,似在輕輕搖曳。
.
“大師兄,大師兄回來了!”
驚呼聲傳入貝振旦耳中,立刻讓他放下了手中的玉簡,抬起頭來。
“他在哪兒?!”貝振旦慌忙站起身,面露喜色。
師父靈牌碎裂的那一天,大師兄宋子凡剜下心頭肉,之後他跌跌撞撞走出祠堂,不知所蹤,當時眾人都沉浸在悲慟中,也沒人能顧得上找他。
等到貝振旦率先緩過勁來,找回幾分理智,卻發現宋子凡徹底不見蹤影。
按照規律,師父不在時,門宗的眾多事項由徒弟們按照資歷負責,可如今大師兄不知所蹤,二師兄整日將自己關在葯閣,三師姐瘋瘋癲癲神志全無,重擔就全都落在了他肩膀上。
貝振旦也很難過,他活這麼大,從來沒有像最近這般難過。
可總歸有人要撐起瀾清宗的。
五師弟和六師妹跪在祠堂里日夜不停地誦經,最小的七師妹還在閉關當中,貝振旦請出了幾位隱居長老出關,在掌教隕落之際護衛門宗。
而各大門派的消息紛至沓來,紛紛表達着自己的震驚和哀痛,讚歎宴嶼眠和萬魔之祖封鈺同歸於盡的擔當和勇氣。
光是處理這些傳訊,貝振旦都累得要死,更別提還要安撫宗內的大家。
如今大師兄回來,多少能幫他分擔一些了!
但看到報信弟子強忍哭意的表情,貝振旦的振奮緩緩消失。
怎麼了嗎?
又出什麼事了嗎?
內門師弟上氣不接下氣,想到出現在眼前的那副景象,眼中浮現出難掩的恐懼:
“大師兄他、他入魔了!”
——他入魔了。
這四個字恍若雷霆砸進貝振旦腦子,讓他錯愕得身形都晃了晃。
宋子凡,天下第一劍,整天被調侃該修無情道的傢伙,入魔了?
開什麼玩笑!
貝振旦隨手撂下玉簡,閃身移出大殿,只見天穹之上已然陰雲密佈,濃黑的魔氣衝天,捲成一團風暴,聚攏在宋子凡所居的冰絨舫。
滾滾黑霧讓瀾清宗內所有問道境以上的修士漂浮空中,緊張又凝重地盯着冰絨舫。
隱約間可以聽見尖叫和咆哮,如萬魔哭訴,相互撕咬。
類似的情形他們曾見過,在萬魔之祖封鈺出關之時,宋子凡如今引來的天象雖遠不及對方,可、可宋子凡他是瀾清宗大弟子啊!未來可是要接過掌門位置的人!
貝振旦已然渾身冷汗,他往自己腦門上貼上幾張清心符,沖向魔氣最濃重的冰絨舫。
一道身影正站在冰川流水的畫舫船頭,刺目的紅讓貝振旦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
一小灘鮮血正悄無聲息地在他腳下蔓延,可他似乎並不知曉自己受了傷,仍保持那個姿勢,站在原地。
貝振旦用力吞咽一口,嘶啞着喚道:“大師兄……”
數息之後,那道身影才回過頭來。
熟悉的面容上再也不是沉靜淡然,某種難言的痴狂染上眼角眉梢,貝振旦看到他胸口的大洞,空腔之中有一團形狀扭曲的肉。
那團心頭肉此時總算安靜了下來。
因為宋子凡手中,正握着一把漆黑的唐刀。
“老四,我找到師父的刀了。”
一瞬間貝振旦幾乎要落下淚來。
如果非要說師父最寶貝什麼東西,肯定就是熒落了,這把神兵是四百年前她於漠北腹地共鳴到的神兵,同她血脈相和,宛若手足。
可如今熒落被大師兄從魔門聖巢找到,擊碎了貝振旦所有虛假的猜想。
這幾天貝振旦想了很多很多。
他覺得師父雖然偶爾會做些不太靠譜的事情,但也真不至於腦抽到孤身一人直搗魔教老巢。
而且師父的實力,要在封鈺之上,他許多年前有幸見過兩人纏鬥,那打得叫一個地動山搖,方圓十數里都被夷為平地,最終以雙方平手告終。
但師父之後的狀態還挺好,絕對不像是奮戰到力竭的模樣。
可是,可是如今大師兄帶回了師父的刀。
如果不是真的出了事,師父怎會把刀留在魔門?
額頭上的符紙黏在了臉頰,貝振旦抬手抹了把,才發現是自己的眼淚把它們打濕了。
他一把撕下全部符紙,悲慟的心情更加翻湧,哽咽道:“師兄,你……”
既然師父離去,就算再痛苦,再絕望,他們也必須堅持下去。
貝振旦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師父就對他說過,死亡是所有生命的結局,就算是仙人也無法擺脫的宿命,當它真正到來之時,要學會坦然接受。
坦然是不可能坦然的了,但貝振旦會努力去接受,最起碼也要把師父的遺志傳承下去。
可看到宋子凡如今模樣,他感到了久違的恐懼。
大師兄墮魔了。
瀾清宗開宗立業以來,不乏練功練岔走火入魔的弟子,他們要不被鎖在千轉玲瓏塔以防害人,要不逃出門宗歸從魔教,反正都沒什麼好下場。
墮魔之人,會性情大變,嗜殺嗜血。
貝振旦目光凝在宋子凡腰間的天欲雪上,雪白長劍似蔓上了淡淡血色,它在宋子凡身上,特別是胸口製造出了無數自虐般的傷痕。
宋子凡……還會是自己的大師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