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蓮生去對岸找了一張破破爛爛的竹筏,推到宴嶼眠落腳的正下方,省得她跳進水裏。
而這時,藺海程總算踩着宴嶼眠劈出來的坑窪,無比艱難地爬上來了。
他氣喘吁吁地看向前方,被這番景象驚得一愣,密密麻麻的大缸營造出無數私密空間,也讓人不由得想像其中裝着的究竟是何物。
聞着和咾病鬼如出一轍的腥臭味道,可以肯定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
宴嶼眠和藺海程一前一後地落在竹筏上,本就腐敗的老舊竹筏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幾乎要沉入水中。
蓮生和眾多精魄齊心協力,將其推到淺水岸邊,宴嶼眠率先上岸,她來到最近的一口大缸前,湊近細聽。
這口是安靜的。
很快她就找到了裏面發出輕微響動的缸,缸上壓着的巨石和木板將其徹底堵住,而殘破紅紙上畫著意味不明的字符。
“看看?”宴嶼眠提議。
蓮生:“我去嗎?”
總覺得如果他直接穿進去,會跟不太好的東西打個照面。
“我來也行。”宴嶼眠說著搬開石頭,幾十斤的巨石在她手中仿若無物,藺海程也好奇地湊過來,看宴嶼眠將圓形木板挪開。
洶湧惡臭撲面而來,就算及時屏住呼吸,仍讓藺海程乾嘔。
提燈橙紅色的光芒下,只見一團扭曲的生物正盤踞在大缸底部。
他半個身體浸泡在綠水當中,四肢如竹竿般細瘦,能清楚看到皮膚裹着的骨骼輪廓,可腹部和頭部都無比脹大,渾身關節似被打斷,以詭異的角度摺疊。
他枯槁面容本來朝上,可燈光刺激到了長時間處在黑暗環境中的眼睛,讓他大張着嘴拚命將頭扭向胸口,卻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脖頸處青筋直暴。
宴嶼眠眼尖地發現,其中似乎有蟲卵般的囊袋蟄伏。
藺海程當即瞪大雙眼,駭然地後退數步。
這是……人?!
他緩了數秒,才勉強從第一眼的衝擊緩過神,哆哆嗦嗦地再去細看。
看到那人脹大脖頸上的項圈,藺海程駭然道:“陳為叔?!”
見藺海程這般反應,宴嶼眠就知道他是此前村子裏被咾病鬼帶走的人之一。
咾病鬼沒有殺他,而是繼續在缸里養着,宛若瓜果成熟之後經過採摘,再泡在缸里腌製成鹹菜。
這綠水顯然有古怪,讓人到了這種程度還能吊著口氣。
“還敢嘗嘗嗎?”宴嶼眠問。
蓮生趕忙搖頭,他看了兩眼,便飄到了宴嶼眠身後,慶幸方才沒有直接穿缸進去。
宴嶼眠把缸重新蓋上,用石頭壓好。
藺海程還處在恍惚當中,他萬萬沒想到,兩年前就被咾病鬼帶走的陳生叔竟然一直都在這裏遭受着如此折磨。
那雙矇著翳,還佈滿裂紋的眼睛顯然早就瞎了,他認不出自己。
藺海程心中猛然一緊,他突然意識到一件恐怖的事。
“湘娘的婆婆可能還活着。”宴嶼眠替他輕聲說了出來。
只是……只是這種活着,真的是件好事嗎?
蓮生:“我去找找?”
宴嶼眠頷首:“注意安全。”
蓮生的身影穿行在缸中,看了幾個,他就確定放在這處的缸都比較久,裏面的人都完全脫離了人類該有的形狀。
“應該會在更深處。”蓮生道。
宴嶼眠便徑直朝裏面走,心驚膽戰的藺海程見狀,趕忙跟上。
他握着提燈的手掌已然滿是冷汗,理智告訴他也許應該趕緊離開,可所見慘狀又表明,如果任其發展,以後只會產生越來越多的悲劇。
宴嶼眠的淡定態度給了藺海程底氣,他唯一的底氣。
眠眠姑娘剛才只靠兩把菜刀就飛上了高牆,還能輕易搬動壓缸巨石,肯定有兩把刷子的。
鞋底到底還是沾了水,走在洞底石面上發出不祥的啪嗒聲響,藺海程儘可能讓手穩住,給宴嶼眠提供足夠穩定的燈光。
蓮生繼續往缸里看,裏面的存在大都悄無聲息,形狀極其恐怖,甚至都不能稱之為人,他們浸泡在刻意的綠水當中,竟彷彿不需要呼吸。
宴嶼眠也又掀開了一口缸,只是往裏面望了一眼,藺海程就不住扭過頭去乾嘔。
他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蓮生不明白。
又或者說又那種反應才是正常?看到同類扭曲變形成如此怪物形象。
但自己為何除了臟之外,什麼感覺都沒有呢?
難道是因為他不屬於人?
那宴嶼眠呢?
她也非常冷靜,只是眉頭一直都緊緊皺着,大概也是在乎的吧。
突然間,宴嶼眠停下了動作。
輕微聲響被雙耳捕捉,她聽到了從洞穴更深處傳來蠕動般的聲音,同昨晚咾病鬼出現時的動靜如出一轍!
“躲起來!”
她立刻對藺海程下了命令。
啊?
藺海程意識到不妙,四處張望着尋找藏身之處,這裏最多的就是一堆堆的大缸,躲在缸的後面?或者石頭后?這樣當危險來臨之時還可以進行挪動,但到時候他真能動彈得了嗎?
正當藺海程糾結之時,他感覺到自己的衣領被抓住了。
下一瞬,他整個人被宴嶼眠拎了起來,一口大缸不知何時被打開了,沒等藺海程有任何反應,他就被塞了進去。
藺海程:?!?!?!
腐臭味道沖入鼻腔,饒是他已經慢慢適應了空氣中的臭味,仍被熏得差點背過氣去。
木板蓋在頭上,眼前霎時漆黑一片,藺海程完全沒看清自己究竟在跟怎樣的人形裝在一起,他唯一能夠感受到的就是對方皮膚冰涼,有個格外腫脹的部位正緊貼着他的手臂。
啊啊啊啊啊!
藺海程頭皮都要爆炸了,他努力把自己蜷縮成最小,下半身浸泡在那綠色的液體中,也不知道會不會因此染上什麼怪病。
對未知的恐懼讓他幾乎快要暈厥過去。
不,不能暈!
他用力地咬了下舌尖,疼痛換來片刻清明,眠眠姑娘還獨自在外面呢!他絕對不能就這樣昏倒過去!
藺海程嘗試着將耳朵貼在缸壁上,去聽外面的動靜。
提燈的火苗被蓮生掐滅,全然的黑暗中,宴嶼眠悄無聲息地一腳登上缸頂。
她雙手持握菜刀,似輕輕往洞頂一砍,刀刃就沒入其中,將她全身重量都支撐了起來。
宴嶼眠就這樣倒趴在洞頂,屏息凝神。
蠕動的聲音很快就近了,在熟悉的洞穴中,咾病鬼的移動遠比村子裏快上許多。
很快它就到了宴嶼眠的下方,蓮生悄然靠近過去,憑藉著自己作為鬼魂的優勢,儘可能獲知一些情報。
洞裏實在太暗,饒是宴嶼眠也難以視物,只能看到遠處死水塘里熒藍色的點點光芒。
正因為視力被剝奪,聽覺才更加敏銳,她根據挪動的動靜估算咾病鬼的身形,感覺它似乎比昨夜的體型稍小些許。
是發生了一些變化,還是這其實是另一隻?
咾病鬼是根據聽覺和味道進行判斷的,如今她身上也沾染了洞穴里的臭氣,不發出動靜的情況下,應該不會被注意到。
宴嶼眠聽到咾病鬼在用身體摩擦那一個個大缸,發出窸窸窣窣的詭異聲響,它偶爾會掀開缸子,很快又蓋上,像是在尋找什麼。
宴嶼眠聽着它靠近藺海程藏身位置,不由得有些擔心。
她默默想好了,如果藺海程被發現,自己就出手宰了這玩意,總不能真看着那傻小子出事。
好在咾病鬼在距離藺海程還剩三五個缸時停下了。
它掀開石頭和木板,終於找到了想要之物,將其拎起。水聲嘩啦,摻雜着某些輕微的痛苦掙扎,某個浸泡在缸里的“人”被撈起來了。
之後咾病鬼扭身回去深處,宴嶼眠收刀穩穩落地,輕盈得半點響動都沒發出。
她跟在咾病鬼身後,落腳之處已然留下一層屬於怪物的粘液。
轉過狹窄的通道轉角,竟是有豁然開朗之感,洞壁自然生長的水晶提供了些微光亮,也讓宴嶼眠終於能夠看清這玩意的原貌。
眼前的生物像是某種大鯢,高聳的身軀呈現出黃黑色,覆蓋著光滑表皮,短短的四肢相較起來比例極其失衡,讓它只能依靠腹肚和尾巴蠕動,四肢主要用來保持平衡。
但它的總體形狀並沒有那麼規則,非要形容的話,宛若一灘爛泥成精。
它又短又細的前肢此時抓着個骨瘦如柴的人,那人皮膚呈現出窒息的藍,從外表已然看不出性別,抽動的腳趾告訴宴嶼眠,他還沒死。
咾病鬼將它放在了石台上。
蓮生大着膽子上前,在咾病鬼面前飄了一圈。
咾病鬼有所感應般抬起頭,最終卻什麼都沒能發現,繼續專註石板的人。
它蠕動着上前,很快厚實的腹部就壓在了那人身上,柔軟的皮膚和脂肪立刻將其包裹起來,咾病鬼整個身軀也隨之扭動。
很快,它就滑下石台,只是再也不見那窒息病人的身影,只餘下幾根孤零零的骨頭散落。
咾病鬼將那人吃掉了。
它心滿意足地擺動着兩腿畸形後肢,朝着更深處爬去。
隨着它的動作,咾病鬼的後背突然緩慢開裂,宴嶼眠清楚地看到,在縫隙當中,正躺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咦?”蓮生的反應也印證了宴嶼眠的猜想。
那道身影正是湘娘昨晚被帶走的婆婆!
沒想到咾病鬼竟然是把人裝在後背裏帶走的,只不過婆婆看起來狀態還行,大概是時間太短,咾病鬼還沒來得及做其它事情。
宴嶼眠耐心等待,目送咾病鬼移動向深處,迅速迅速回到大缸擺放處,打開藺海程所在的缸,把他一把拎起。
“我找到婆婆了。”
“真的嗎!”藺海程還沒來記得呼吸稍微新鮮點的空氣,就被這一好消息振奮,“在哪裏?”
“在咾病鬼後背上。”宴嶼眠輕聲描述了方才看到的景象。
聽到咾病鬼幾下就把人吃的只剩下骨頭,藺海程又開始發抖了。
藺海程深呼吸了幾次,才低聲道:“我們能把婆婆救回來嗎?”
宴嶼眠清楚他的想法,既然婆婆還沒慘遭毒手,他們能救當然要救,在藺海程看來,她專門找上咾病鬼的老巢,不就是為了救人么?
“他說的倒是輕巧。”一旁的蓮生評價道。
藺海程也知道這是個很難實現的願望,深吸口氣,又道:“如果做不到的話,我們能不能讓婆婆……免掉之後可能的痛苦?”
免除痛苦?
蓮生疑惑於這般含蓄的說辭,提問道:“是指殺掉那個婆婆嗎?”
宴嶼眠什麼也沒答應,只是道:“再過去看看吧。”
她帶着藺海程去到通道另一端,藺海程兩眼摸黑,只能拽着宴嶼眠的衣帶往前走。
宴嶼眠步調放緩,速度卻是正好,偶爾調整一下衣帶的高度,用不出聲的方法讓藺海程明白前方道路有凸起或者凹陷。
這些事她做的很熟練,很多年以前,在林凰羽還是小孩子時,她就是這樣一點點引導自己眼盲的五徒弟的。
林鳳翎和林凰羽兄妹天生殘疾,哥哥失聰,妹妹眼盲。
失聰的哥哥好歹生活所受影響不大,能出去下地幹活。眼盲的妹妹就慘了,為了防止她在無人看管時出事,她整日被鎖鏈縮在床角,哪裏也不許去。
宴嶼眠發現她時,她都已經不會走路了,需要從頭開始學。
如今宴嶼眠所掌握的方法,都是從林凰羽身上摸索出來的。
突然就念到了徒弟們,宴嶼眠頗為感慨,那群傢伙們如今過得肯定還不錯吧?
畢竟距離自己死遁,已經過去了一周時間,再怎麼悲痛,多少也該緩過勁來了,瀾清宗的重擔還等着他們挑起來呢。
默默想着,宴嶼眠就帶領藺海程來到石台處。
殘留的骨骼還在,地上的粘液未乾,藉著周圍水晶的微光,藺海程全然說不出話來。
真正看到情況,他才知道自己方才提的兩個要求有多異想天開。
“它又回來了。”蓮生在這時輕聲道。
宴嶼眠當然也聽見了,她朝着藺海程打了個手勢,立刻帶着他往之前就看好的藏身之處躲去。
淤泥般的身體出現在黑暗當中,它上半身微微抬起,短小的前臂正抱着一口缸,缸上破舊的紅紙上是新鮮筆跡,黑色墨跡似乎都要流淌下來。
不,那並非墨跡。
宴嶼眠眉頭微皺,更像是一群蠕動的黑色蟲豸,組成了字的形狀。
字還在不斷扭動,想必等到蠕蟲死亡乾枯之後,就會成為他們在外面看到的情況。
咾病鬼將缸放在了石板旁,聽聲音裏面已經灌上了水。
然後它身軀扭動,層層疊疊的皮肉將背上的婆婆推搡下來,落在石板上。
“哎呦!”
婆婆似乎還醒着,摔得發出聲本能的痛呼。
咾病鬼置若罔聞,將兩條前肢伸向婆婆,抓住了她的小腿。
“它要把她裝進缸里!”
蓮生話音剛出的瞬間,一把菜刀就嗖然飛了出去。
菜刀準確無誤地從根部起切斷了咾病鬼兩條前肢,本要將婆婆小腿折斷的力道瞬間失去。
沒人能看清那一瞬間究竟都發生了什麼,咾病鬼發出凄厲的痛呼,緊接着朝他們的藏身之處扭身而來!
迎接它的是第二把刀。
這一把刀直接如切豆腐般,沒入了咾病鬼身軀,從前胸進去,后胸出來,刀刃上沾染着些許黃色膿液。
咾病鬼仍在憤怒地撲來,可撲到一半,它的上半身突然詭異地和下半身錯開,然後兩節身軀沉重地接連墜地。
噗呲——
黃黃白白的膿水從斷軀中噴出,濺得洞頂洞壁上全都是,石台上的婆婆發出驚恐嗚嗚聲響,而藺海程看呆了,蓮生也看呆了。
那兩把菜刀……確實是平日裏湘娘用來做飯的菜刀啊!
可怎會如此鋒利?!
隨着膿水的流淌,咾病鬼腫脹的身軀逐漸癟縮下去,它像是一張皮囊裹着大量膿液和腐爛組織組成的,散發出的強烈腐臭讓所有人都捂住口鼻,藺海程更是差點暈厥過去。
什、什麼情況?
那麼恐怖的東西,直接被眠眠姑娘一刀砍死了?!?!?!
他是在做夢嗎?
藺海程用僅有的力氣扇了自己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