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滾圓的血珠漂浮空中,顫巍剔透,倏爾兀自炸開,在黃曆紙頁落下斑駁痕迹。
“子寅年癸丑月壬申日,宜安葬入殮,餘事勿取。”
宴嶼眠心滿意足地確定結果,就是這天了。
她精心為自己挑選的死期。
————
距離宴嶼眠成為瀾清宗掌教,已有三百年整。
如果非要評價這三百年來的生活,她只能想到一個詞:無聊。
三百年前,宴嶼眠從師父太虛真人手中接下瀾清宗掌門之位,她用一把唐刀斬平異動的數百魔門,成為了當之無愧的正道魁首。
人們尊敬她,仰慕她,崇拜她。
但只有宴嶼眠知道,她過得究竟有多苦逼。
原因很簡單,這日子實在是太無聊了!
三百年,有人知道她這三百年來究竟怎麼過的嗎!
前世她死於末日後的維度戰爭,誰曾想老天發善,讓她穿越成了呱呱墜地的嬰孩,來到了這方截然不同的世界。
這一世的宴嶼眠是當之無愧的修二代,她爹娘身為瀾清宗長老的親傳弟子,給予了她無與倫比的修鍊天賦,加之天生通曉陰陽,能見靈體,簡直就是開了掛。
宴嶼眠十六歲結丹,二十二凝元嬰,二十九入洞虛。
修鍊速度之快令掌教和長老們瞠目結舌,不得已使用秘法壓制她的修為,以防道心不穩走火入魔。
然而有着前世經歷的宴嶼眠穩如泰山,兩年後便參悟得道,最終在五十年之內,度過第一重雷劫。
她修鍊到一百五十三年時,修為就已經超過上千歲的老掌教,成為天榜第一。
如今又是三百多年過去,宴嶼眠早就度過九重雷劫,只要她想,飛升輕而易舉。
但她選擇了留下。
因為宴嶼眠明白,當神仙也沒什麼好的。
神仙能玩手機嗎?能上網衝浪嗎?能看電影打遊戲嗎?
不能。
那飛升還有什麼意義?換個地方無所事事嗎?
前世宴嶼眠看末日之前的影視劇,還經常吐槽為什麼裏面的神仙天天就知道情情愛愛格局太小了,現在她才終於明白,因為完全沒事可干啊!
飛升是不可能飛升的,這輩子都不可能飛升的。
在這人間界,她好歹還有門派和徒弟們,也算是個惦念。
“師父。”
微冷的嗓音自身後響起,眉眼清冽的青年於殿前站定,他衣潔如雪,肩頭還帶着忘君山頂的皚皚雪霰,周身凜然。
“事情都做完了?”
“是,今日宗內——”
宴嶼眠並未回頭,她注意着黃曆上變幻的咒紋,去挑選那天當中最合適的時辰:
“不用稟報,這瀾清宗,總有一天是要你們來管。”
“師父才是瀾清宗的魂。”
宋子凡凝視着宴嶼眠的背影,少傾,垂下眼帘,過往無數次那般藏住其中隱秘的愛慕,將其深掩眸底。
歲月荏苒,師父仍是當年的少女模樣,多少次深夜夢裏,那雙異色眼瞳中蘊着無奈笑意,她斂起被泥水污髒的裙擺,對跪着跟了她一路的他伸出手來。
——別磕了,再磕你的血就要流幹了。
宴嶼眠的輕笑讓宋子凡恍然回神。
“萬一某日我突然飛升了呢?瀾清宗就沒魂了?子凡,你身為大師兄,應該自覺擔起責任才是。”
宋子凡微抿薄唇:“師父百年前便足矣飛升,為何如今還留在門宗之內?無非是捨不得罷了。”
“瞧你這話說的,我們倆到底誰才是師父啊。”宴嶼眠收起黃曆,站起身來。
興許是從小養大的緣故,她的幾個徒弟粘人得要命,特別是蘇茗茗,昨晚甚至還要跟她一個床上睡。
當然,宴嶼眠也欣然同意了。
她同宋子凡踏出送神殿,白雪紛飛,液滴狀的乳色精魄從花草樹木間冒出,凝聚成團,親昵地圍繞在宴嶼眠身邊。
“茗茗呢?”
“三師妹在靈器閣,說要造些好東西出來。”
宴嶼眠一哂,她當然知曉蘇茗茗口中的“好東西”為何物。
昨夜茗茗在她屋內哭訴,說前日同上個道侶分手,如今談了個新的,沒想到竟然那狸貓精竟然被閹過。
她確實很喜歡對方,可沒法雙修的愛是不完整的。
蘇茗茗哀嘆這世上男人男妖男怪男修果真不是這兒有毛病,就是哪兒有問題,想要找到稱心如意的郎君,實在太難太難。
她親自試了一下,發現狸貓精被閹得很徹底,看樣子只能給他親手做個物件了。
宴嶼眠驚嘆於三徒弟豐富多彩,愛恨交織,情真意切,花樣百出的日常生活,修仙者枯燥的生活在她眼中,似乎完全不曾無聊。
顯得她這個師尊有點凄慘啊……
宴嶼眠也是在那時,突然動了心思,也許,她可以嘗試着去過過不一樣的生活?
她身為瀾清宗掌教,正道魁首,所有人對她都尊敬有加,保持着距離。
如果能擺脫如今身份,去到一處無人知曉自己的地方,那時再跟人接觸,日子是不是就會精彩許多?
可她實在是太出名了,整個修仙界無人不知她宴嶼眠的名號,稍有不慎就可能被發現。
宴嶼眠很快就想到了最佳辦法:死遁。
假設瀾清宗掌教已死,又有誰能懷疑到她頭上呢?
正好她這個掌門和正道魁首也當夠了,如今她七個親傳弟子全都修為頗深,由他們擔起大梁,宴嶼眠放心。
就是她有點擔心老四和老七到時候會不會惹出什麼亂子來。
想到這,宴嶼眠到底還是提醒了句:
“子凡,若是有朝一日師父不在宗內,你要管好你師弟師妹們,別讓他們亂鬧。”
“師父有事要出門么?”
宋子凡頷首:“弟子定會看好大家,等師父回來。”
宴嶼眠笑笑。
她應該是一時半會兒地回不來了。
如今自己身為天榜第一,正道魁首,誰能想到她會突然身亡呢?
魔門啊魔門,需要你們發揮作用的時候,到了!
.
封鈺睜開了猩紅的雙眼。
數百條滑膩的蛇信畏懼地縮回,冰冷的鱗片摩擦着凹凸不平的洞窟,鑽行在蜂窩般的孔洞中,將洞窟表面塗滿毒液。
陰邪之氣滾滾,聚攏在封鈺周身,又尖嘯着飛竄,偶然沒入蛇頭,嘭地聲爆炸開來,血水和鱗片飛濺。
玄色面具將他的臉遮得嚴嚴實實,卻擋不住眸中的驚懼翻湧。
又是這個夢。
已經記不清第幾次了,夢中手持唐刀的女人微笑着,斬下他的頭顱,那如春色般明媚的容顏鍍上一層血紅,印刻在他魂魄深處。
每一次封鈺都能感受到強烈的痛苦,以及揮之不去的恐懼。
從幼時起,封鈺就在不斷地做夢,他清楚記得所有夢的內容,無論是好是壞,那些事情一定會在未來實現。
玄陰子說他是夢靈,依靠夢境窺探天機。
同樣,他也是天生魔種。
他出生那天,萬魔其哭,天魔降世紮根在他體內,他是魔門飼養了上萬對夫婦,歷時數十年才終於盼來的魔種。
他天縱奇才,被賦以抹除正道的希望。
封鈺沒有辜負魔門對他的信任和期望,十八歲便殺死了自己的師父玄陰子,入萬魔窟。
也是在那天,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同一女子纏鬥數日,用盡所有手段,幾乎燃盡精血和魂魄,卻仍一點點落入下風。
那雙眼眸一藍一黑,清麗唯美,下手卻招招狠辣。最終,冰冷的刀鋒貼上他脖頸。
他預見了自己的死亡。
從此之後,夢魘便揮之不去。
封鈺知道那女人是誰。
瀾清宗,宴嶼眠。
她是萬眾矚目,奇迹般的存在。
就連自己天生魔種,都難以趕超對方的修鍊速度。
之後封鈺也跟宴嶼眠打過幾次照面,無一例外,全都慘敗。
明明兩人同歲,她卻彷彿多修鍊過一世,讓封鈺毫無勝算可言。
他用盡一切手段,只為提升實力。
可夢中的結局從未變過。
終有一天,自己會被宴嶼眠殺死。
封鈺深吸口氣,他周身猛然一震,全部陰邪怨氣被納入體內,霎時間衣袍翻飛,讓他血色瞳眸更甚。
他正要出去,濃烈的危機感卻猛然降臨,極度敏銳的知覺讓他猛然抬起頭來,手掌向上一撐——
滾滾魔氣咆哮而出,在上方形成濃黑屏障,擋住了刀鋒上凜冽的寒意。
鏘——
只見一把唐刀插進了萬魔窟頂部,竟是將其劈出了蜿蜒狹長的裂口,一縷天光射入其中,所有的蛇瘋狂躁動着閃躲,鑽入更為陰暗的洞穴深處。
封鈺一個閃身,出現在了萬魔窟之外,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但眼眸中卻迸發出難掩的怒意和殺氣。
一席藍衣的少女身影出現在不遠處,她指尖一勾,名為熒落的唐刀便重新歸於掌心。
“宴嶼眠。”封鈺低低地喝出了她的名字。
萬魔窟處在魔教腹地,一直都是聖門所在,她身為瀾清宗掌教,怎麼會突然到這裏來?
魔門近期可沒有惹任何大事。
附近所有魔教修士皆察覺到了不速之客的到來,悄無聲息間成千上萬道身影便將宴嶼眠團團包圍,封住所有退路,令其插翅也難飛。
無數雙眼睛警惕地觀察着四周,釋放秘法,以最戒備的姿態,竭力尋找其餘人的蹤跡。
“別找了,我自個兒來的。”
宴嶼眠看都沒看那些人一眼,笑着對封鈺道,“最近手有點癢了,想找找點陪練,封鈺,你是要單挑,還是想一起上?”
“陪練?”封鈺目光一滯,“你單槍匹馬闖入我魔門腹地,就是為了拿我練手?”
“是啊。”宴嶼眠答應得如此理所當然,她含着笑的無所謂神情幾乎要將封鈺激怒,“這天底下,也只有你適合陪我練練了。”
她的話是如此猖狂,眾魔教之人各異的面容上紛紛浮現出憤怒和恨意,可沒有一人膽敢率先動手,此前的無數次慘案還歷歷在目。
他們只能更加瘋狂地尋找其餘人蹤跡,宴嶼眠一定帶來了幫手!她要是真孤身一人前來,傳出去了魔門的臉要往哪兒擱?
“怎麼不說話呢?”宴嶼眠嘆了口氣。
下一瞬,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封鈺立刻將手按在胸口,鋒利劍意刺破胸膛,潑灑的鮮血中,一把漆黑長劍被他從體內拔出,血液順着劍身繁複的紋路滾動流淌,煞氣衝天。
祭,邪劍純寂!
嘭——!
明明是金屬的刀劍相撞,卻發出爆炸般劇烈的恐怖聲響,精純劍意與刀意衝撞,激起無形的波盪,肆意妄為地擴散,所到之處亂石崩飛,建築傾塌,沙塵飛揚。
刀光劍影之間,兩人便已對過數百招,宴嶼眠神情輕鬆,彷彿直到現在,一切於她而言不過是日常修鍊。
滔天魔氣還沒來得及聚攏,便被唐刀斬滅,同樣,劍鋒也出現在刀所有的必經之路上。
他們實在太熟悉對方了,熟悉到只要一抬手,就能猜到接下來的招式。
如果按照原來的情況,到最後這將是一場表面看上去勢均力敵的戰鬥。
雖然此前的每一次,封鈺都竭盡脫力,宴嶼眠留有後手卻選擇退讓。
但這次封鈺敏銳意識到了不同,宴嶼眠,是真的抱着殺心。
她含笑的異瞳深處,神情是如此冷冽,而手上的招式也出現了封鈺從未見過的。
罡風是刀,鏘鳴是刀,殘影是刀。
上萬把刀將戰場中心的兩人包裹,任何膽敢插手的人無論是誰,都將被凌遲至細碎齏粉。霎時間數千頭顱被斬,魔教眾人只能眼睜睜看着同伴身死,不得已一退再退。
封鈺切開了自己的左手手腕,血流如注,澆濕純寂,體內的魔種咆哮噴出,將宴嶼眠的身影淹沒。
下一刻,魔種卻發出凄厲慘叫,似乎有無數看不清摸不着的存在,正在將其撕扯。
乳白色的靈怪自天地匯聚,縱然深處最荒蕪的魔門腹地,仍純凈至極,它們在魔種表面蹦跳着,滾動着,鑽入一切可以鑽入的縫隙。
讓封鈺陷入全身被撕裂般的疼痛。
他揮劍反擊,毫不意外地被刀刃擋住,刀尖挑在劍身上,只需一震腕,就能將封鈺擊出致命的破綻。
但她沒有。
“時辰到了。”
在封鈺驚駭的目光中,宴嶼眠將劍尖微微上挑,然後傾身撲入了他懷中。
噗呲——
純黑的劍尖刺破她的胸口,又從後背穿過,鮮血頃刻間順着毒辣的血槽噴出,濺在了封鈺臉頰。
他下意識舔了舔唇。
這是他第一次,嘗到宴嶼眠的血。
甜的。
宴嶼眠整個被純寂穿透,她趴在封鈺傷痕纍纍的懷中,湊到他耳邊,聲音因疼痛顫抖,卻仍舊帶着笑意。
“你殺我一次,我也殺你一次,咱倆扯平了。”
然後,冰冷的刀鋒從後方斬過,切開了封鈺脖頸。
萬籟俱寂中,他看到血色潑灑,渾身浴血的宴嶼眠緊緊抱着他無頭的身體。
一如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