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警告
再過幾天就是清明,單文暉春節時因為工作沒回家,這趟回老家是為了探望母親和妹妹,順便為老父親掃墓。接到王勝的電話后,他只能匆匆忙忙地提前去祭拜,接着日夜兼程開車回彥城,當晚十點,風塵僕僕地站在了林唯一面前。
林唯一剛洗過澡,黑色長發還沒來得及吹乾,濕漉漉地披在肩頭。他穿着一件雪白浴袍,姿態慵懶地躺在套房客廳的貴妃榻上,手中晃着一杯檸檬水——這種場面,更合適的應該是拿一杯紅酒,或洋酒,可惜他不能喝任何含酒精的飲品,連啤酒都不行。
剛出浴的男人美得雌雄莫辨,原本蒼白的皮膚也被熱水蒸得染上了一層紅暈,饒是單文暉這麼個鋼鐵直男,眼睛都不敢往林唯一身上瞟,只能將雙手負在身後,眼觀鼻鼻觀心,等待着林公子問話。
“三月十九號,周六,下午在圖書館,到底發生了什麼?”林唯一眼尾一挑,瞟了眼單文暉,緩緩說道,“你說有人給我做急救,我醒過幾秒,我忘記了一些細節,現在,你幫我回憶一下。”
單文暉咽了口口水,再次向林唯一確認:“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林唯一:“對。”
“那你得做好心理準備,答應我,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要激動。”單文暉不知道林公子為何又問起那天的事,看對方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猜測他可能在學校聽到了一點風聲,畢竟那天圍觀者眾多,發生過的事,沒辦法完全隱瞞住。
林唯一點頭道:“你說吧,我有心理準備。”
於是,單文暉就把當天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從他看到有人從圖書館慌張地跑出來,喊着林唯一心臟病發,要去醫務室喊校醫開始。
當時,單文暉拔腳就往圖書館裏沖,來到三樓自習室,撥開人群后,一眼就看到有個女生跪在林唯一身邊,正嘴對着嘴給他做人工呼吸。
而林唯一竟睜着眼睛!
聽完單文暉的講述,林唯一的臉色並未舒展,變得更加陰沉。
良久,他輕啟嘴唇,重複出那個詞語:“人工呼吸?”
單文暉:“嗯,人工呼吸。”
“一個齊劉海、臉有點圓的女生?”
“對。”
“杜馨夢也在?”
“是。”
林唯一沉默了。
氣氛頗有些尷尬,直到單文暉咳嗽了一聲,林唯一才回過神來,問出另一個問題:“你有看到一串手鏈嗎?”
“有。”單文暉說,“在我家裏,鏈子斷了,應該是被你扯斷的。”
林唯一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你為什麼要瞞着我?”
單文暉聳聳肩,理直氣壯地說:“我怕失業,還怕刺激到你,反正你都不記得了。”
林唯一:“……”
單文暉出身農村,家裏條件不好,父親早逝,母親體弱多病,沒有勞保,還有個在讀書的妹妹,全家就靠他在林家做保鏢這一份收入養活,林唯一清楚得很。
主雇二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幾秒后,林唯一感到心累,也懶得再沖單文暉發脾氣,說:“明天,你把鏈子拿給我。這件事別告訴我爸媽,也不許告訴任何人,以後,不許再自作主張。”
單文暉應下:“明白。”
他心中慶幸,林唯一似乎沒太生氣,他的工作看來是保住了。
交代完一切,單文暉告辭離開,套房裏只剩下林唯一一個人。
王勝守在門外,林唯一還沒睡,王勝暫時不會進來查看。
林唯一站起身,端着檸檬水踱步到落地窗邊,拉開窗帘往外看。
他從小就住在這幢別墅的三樓,幼年時的兒童房已被改造為一間適合年輕男人居住的套房,風格極簡、輕奢,透過落地玻璃窗,能看到窗外陪伴了他十幾年的風景。
遠處的高樓建得越來越密,見證着這城市日新月異的發展,近處的別墅區倒是沒什麼變化,院子裏的石桌石椅被替換為戶外木質桌椅,花草樹木經過時間的洗禮,一株株、一棵棵變得更加繁盛茂密,在春日裏更顯生機勃勃。
這棟房子裏,只有他,一天比一天枯朽,一天比一天衰弱。
林唯一右手執杯,左手掌貼到冰冷的玻璃上,看着自己映在落地窗上的身影,開口道: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我問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說呢?”
“難道是害羞?”
“一條寄生蟲,還會害羞?”
無人回答他的問題,但他知道,那個人能聽見。
不管他清醒,還是入睡,那個人永遠都與他同在。
能看見他看見的所有,能聽見他聽見的一切,萬幸的是,對方無法感知他的思想,也無法把自己的想法實時傳遞給他,只能通過那個筆記APP留言。
林唯一垂下眼睛,用指甲摳着窗玻璃,說道:
“你想要我怎麼做?”
“去找她道歉?把鏈子還給她?”
“那我怎麼向她解釋我的前後矛盾?”
“呵,你才不會在意這些,你可是把她當成了救命恩人看待。”
“她救了我的命……真搞笑,難道不是連你也一起救了嗎?”
“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玻璃上年輕男人的臉龐微微扭曲,眼眶泛紅,眼神陰鷙,竟顯出一絲猙獰來,不過只有一瞬,他很快又冷靜下來。
“還有杜馨夢。”
“杜馨夢……”
“她什麼都看到了。”
“怪不得,她這麼久都沒有和我聯繫。”
林唯一從來不會主動聯繫杜馨夢,每一次都是杜馨夢來聯繫他。即便如此,林唯一在微信上也表現得很冷淡,因為他不想讓另一個“他”過多地“觀賞”他與女孩聊天。
這種被視奸的狀態比被保鏢們盯着更讓人崩潰,保鏢們好歹能讓他擁有私隱,不會在他換衣服、洗澡、上廁所時出現,另一個“他”卻不一樣,那傢伙就像個幽靈,一聲不吭地躲在他的身體裏,通過他的眼睛、他的耳朵接觸世界,時時刻刻,與他同在。
林唯一的牙關漸漸咬緊,右手捏着玻璃杯細細的腿,眼看着要把杯子捏碎,最終還是卸了力,努力讓精神放鬆下來。
他仰起脖子,烏黑的長發已是半干,蓬鬆地垂落在肩頭,他歪過腦袋打量玻璃上的自己,那張臉蒼白瘦削,精緻無瑕,只是嘴唇沒有血色,和大多數先心病患者一樣,唇色淺淡,微微發紫,看着就不健康。
林唯一勾起嘴角微笑,那笑容帶點兒邪魅,還有癲狂,他壓抑着聲音,沒有笑出聲來,只用灼灼的目光逼視着玻璃上的另一個“他”。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消失?”
林唯一的眼睛裏透出一抹絕望,近乎咬牙切齒地說,“十幾年了,你這樣活着,開心嗎?”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消失?”
“去別的地方,別人身上,隨便誰都可以。”
“為什麼非要賴着我?”
“我有心臟病!活不久的!”
“你跟着我,你也會死。”
“去找別人吧,算我求你,不要再纏着我了。”
裝修豪華的卧室里,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林唯一,他對着落地玻璃自言自語地說著話,始終無人應答。
終於,林唯一又一次接受現實,踉蹌着走回房內,整個兒撲到了大床上,轉過腦袋,獃獃地望着窗外。
窗帘沒拉上,一彎月亮掛在天邊,灑落着疏淡的月光。
林唯一在床上趴了一會兒,聽到有人敲門,他應了一聲,門鎖便“咔噠”一聲打開,接着傳來王勝的聲音:“小林先生,該吃藥了,吃完葯你早點休息吧。”
“嗯。”林唯一有氣無力地坐起來,接過王勝遞過來的水杯和藥盒,把那幾片葯一股腦兒塞進嘴裏,再喝一口水,咕嘟一下全咽了下去,沒有半點障礙。
王勝準備離開,林唯一說:“明天,讓單文暉陪我去學校。”
“好的,小林先生。”王勝點點頭,恭謹地退了出去。
——
第二天上午,課程結束后,林唯一準備回家。
下午的課無關緊要,翹掉也沒關係,林唯一收拾好背包,看教室里的同學陸續走了出去,他將手伸進外套口袋,摸出一條手鏈來。
這是單文暉一早帶給他的——那條斷了的鏈子。林唯一單手甩着手鏈往教室外走,單文暉很快來到他身邊,看到他手裏的東西,隨口問了一句:“要我去還給人家嗎?”
“還?”林唯一像聽了個笑話,輕蔑一笑,搖頭道,“不用。”
他怎麼可能會聽從那條寄生蟲的指令?
這是他的身體,他的人生,他的思想,他的決定!
林唯一不覺得自己有哪裏做得不妥,他根本就不認識那個女孩,也沒見過這串手鏈,讓他去向那個齊劉海道歉?開什麼國際玩笑!
單文暉沒再多嘴,跟在林唯一身後下樓,走出教學樓后,林唯一瞟到路邊有個垃圾桶,就閑庭信步地走了過去,拎起那條手鏈,在單文暉驚愕的目光中,眼都不眨一下地把鏈子丟進了垃圾桶里。
“解決了。”林唯一有一種惡作劇得逞的快感,輕聲自語,“看到了嗎?這只是個警告,以後……要學會低調,時刻牢記自己的身份。”
——
單文暉陪着林唯一坐上車,司機啟動車子開出學校。
林唯一家所在的別墅小區叫昭鼎華園,位於彥城東北角,從彥城大學開車回去需要半個多小時。
路不算近,每天來回也很麻煩,林唯一曾經想過在學校附近買一套房單獨居住,毫不意外地被父母否決。
不光光是因為他的病情,還有別的原因,鄒敏不放心林唯一獨自一人生活,哪怕身邊有保姆、司機和保鏢,鄒敏都不答應。
昭鼎華園安保嚴格,只有住在家裏,林唯一才安全。
回家的路上,林唯一戴起衛衣兜帽,將帽檐拉得很低,完全蓋住了眼睛。他脖子上套着一個U型枕,一開始還在玩手機,玩着玩着就沒了動靜。單文暉坐在副駕,反覆回頭觀察他,確認他是睡着,不是昏迷。
因為病情影響,林唯一特別嗜睡,單文暉以為他會像平時一樣一路睡到家,結果只過了幾分鐘,林唯一就醒了。
他睜開雙眼,轉動眼珠觀察了一下環境,單文暉從後視鏡看到了,立刻回過頭來,問:“不睡了?是不是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我很好。”林唯一拉下兜帽,露出一頭烏黑的長發,又將視線投向車窗外,看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
他們剛好經過彥城一條繁華的商業街,周圍高樓林立,正值午餐高峰,騎着電動車的外賣小哥們成群結隊地從車邊經過,街邊還有個小販,電動車上吊著幾十個五顏六色的卡通氣球,童趣十足,除了吸引到孩子們的目光,也將林唯一深深吸引。
他向車窗湊過去,手掌貼在玻璃上,嘴角含笑,肉眼可見得興緻盎然。
單文暉覺得這個樣子的林唯一有點古怪,又說不上來哪裏古怪,大概是……看着那一大捧氣球時,他那雙向來死氣沉沉的眼睛竟變得格外明亮。
車子開遠了,直到看不見那些氣球,林唯一才收回目光,低下頭,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后,他試探着對單文暉說:“暉哥,我想回學校。”
“啊?”單文暉一驚,看看所處的位置,已經過了半程,不解地問,“幹嗎要回學校?你有東西落下了?”
“嗯。”林唯一點點頭,“有東西落下了,我想回去拿。”
單文暉半轉過身子注視着林唯一,不放過對方臉上任何一個微表情。他曾經是一名優秀的特種兵,擁有很強的觀察能力和邏輯推理能力,心裏其實猜到了是怎麼回事。
看來,林公子又犯病了……
可是身邊的司機什麼都不知道,單文暉大腦快速運轉,最終沒有刨根問底,選擇隨機應變,吩咐司機將車調頭,開回彥城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