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艇仔粥
一直到半夜兩點,林唯一才從昏迷中蘇醒過來。
VIP病房是一間寬敞豪華的套房,各種設施堪比高星級酒店,客廳有沙發,衛生間有浴缸,連着陪護床都柔軟舒適。林唯一睜開眼睛看到病房熟悉的天花板,大腦空白幾秒鐘后,慢慢地回想起白天發生的事。
單文暉忍着瞌睡守在病床邊,見林唯一醒了,立刻按鈴叫來醫生護士,一通檢查后確認沒有問題,才給林海東發出報平安的消息。
醫生護士離開病房后,單文暉重新坐回椅子,問病床上一臉冷漠的人:“還記得下午發生的事嗎?”
林唯一緩緩地眨動眼睛,說:“記得。”
單文暉問:“怎麼發的病?”
林唯一說:“有人杯子掉到地上,碎了,嚇了我一跳。”
單文暉想扶額:“……”
林公子已經不是溫室里的花朵了,分明是一株養在玻璃罐里的奇珍異草,嬌嫩易碎,還瀕臨絕種。
單文暉想起林唯一短暫清醒的那幾秒,遲疑着問:“有人給你做搶救……你還記得嗎?”
林唯一表情茫然,回想了一會兒后搖頭道:“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單文暉有一定的心理準備,還是再確認了一遍,“一點都不記得了?”
林唯一:“嗯。”
單文暉提醒他:“你醒過一下,很短,就幾秒鐘。”
林唯一轉頭看着他,眉頭微蹙,最終還是肯定地回答:“我不記得了。”
單文暉:“……”
林公子失憶是常態,那不如……就當做沒這回事吧,反正那串手鏈看起來也不值錢。
單文暉吃不準這時候把“人工呼吸”的事告訴給林唯一,會不會再次刺激到他,畢竟這傢伙的心臟與常人不同,短時間內經不起兩次折騰,這會兒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林唯一昏睡半天,此時暫無睡意,對單文暉說:“暉哥,幫我拿一下手機。”
“怎麼剛睡醒就要玩手機?”單文暉說歸說,還是把手機遞給了他,勸道,“你再多睡會兒,還有幾個小時天才亮。”
林唯一接過手機,淡淡地說:“我看看消息,馬上就睡,你要是累了就先休息吧。”
單文暉沒再說什麼,他只是看起來兇悍,實際性格並不強勢,林唯一管這叫色厲內荏。
三位保鏢里,單文暉與林唯一的年齡差最小,兩人私底下的相處模式比較自然,不像主雇,更像兄弟。
一個愛操心的老哥和一個脾氣古怪的弟弟。
簡單洗漱后,單文暉躺上了陪護床,沒多久就睡著了,發出規律又輕微的呼嚕聲。
林唯一仰面躺在病床上,打開自己的手機,從層層路徑找到一個隱藏的、既需要按指紋又需要輸密碼的筆記APP,看着一片空白的頁面,他手指敲擊屏幕,漠然地輸入了一些文字:
3月20號,2:37
下午你醒過?發生了什麼?
——
一夜過去,周日早上,攸晴起床后又想起手鏈的事,一直等到近中午,覺得杜馨夢再怎麼睡懶覺這時候也該起來了,便給對方發出一條微信。
【悠悠球】:杜師姐,抱歉打擾,我想請你幫個忙,能不能幫我問問林唯一,有沒有看到一條手鏈。昨天在圖書館我手鏈丟了,銀鏈子,很普通,上面有一顆黃色珠子,這串手鏈對我非常重要,謝謝[合掌]。
她又發出一個貓貓哭泣的表情包,忐忑地等了一會兒后,收到杜馨夢的回復。
【杜馨夢】:他現在在醫院,我不方便聯繫他,等他出院回校,我幫你問問。
果然,攸晴沒提讓杜馨夢推一下林唯一的微信名片,杜馨夢就沒這麼做,心甘情願地做着中間人。
攸晴沒別的辦法,只能向對方道謝,耐心地等待着林唯一病癒出院。
——
林唯一再次醒來是周日中午,鄒敏和林海東都在病房,看到兒子平安蘇醒,夫妻倆才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林唯一想下床洗漱,鄒敏不答應,讓護工端來臉盆水杯,林唯一只能在病床上洗臉刷牙。
吃過清淡的早餐后,他拿過手機,狀似輕鬆地瀏覽新聞,又去看微博和微信,最後趁父母不注意,才打開那個筆記APP。
他留下的問題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回答:
3月20號,5:49
沒發生特別的事,大家好像都嚇壞了,我只醒了幾秒鐘^_^
為什麼要加一個微笑的小表情?真是欠揍……林唯一快速地刪掉消息,退出界面,面上波瀾不驚,眼神里卻隱約透着一絲嫌棄。
鄒敏坐在病床邊,見兒子把手機放回床頭櫃,醞釀過情緒后微微一笑,閑聊般地開口:“唯一啊,昨天你發病真是把爸爸媽媽嚇壞了,邵院長給你做過檢查,提醒我們……移植的事真的不能再拖下去,是時候提上日程了。”
林唯一臉色一沉,冷冷開口:“我說過,不移植。”
“為什麼呀?”鄒敏第不知道多少次問出這個問題,“心臟移植手術現在已經非常成熟,你看過那麼多論文,應該知道,光靠吃藥,你的心臟已經沒法繼續工作了,隨時隨地都會出問題,能讓你痊癒的只有移植。”
林唯一目光冰冷,語氣淡漠:“一輩子都要吃抗排異葯,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你管這叫痊癒?哼。”他冷笑一聲,又說,“我不覺得移植後會和現在有什麼區別。”
“怎麼會沒區別……”
鄒敏剛要長篇大論地勸說兒子,林海東走過來,耐心地說:“唯一,你聽爸爸講,很多你現在不能做的事,移植以後,你都可以做!你要相信爸爸媽媽和邵院長,他是這方面的權威。”
“比如做//愛,對嗎?”林唯一嘴角浮出一個嘲諷的笑,配上那蒼白的臉龐和一頭散在枕頭上的黑色長發,竟是分外妖冶,他迎着父母目瞪口呆的表情,繼續說道,“移植后我就能做//愛了,可以和人結婚生小孩,林家就再也不用擔心絕後的問題,你們這龐大的商業帝國也會有人繼承,對嗎?”
單文暉也在病房裏,聽到這句話后,很識趣地走了出去,把空間留給那一家三口。
看着神神叨叨的兒子,鄒敏心力交瘁:“唯一你為什麼總要這麼想?我告訴過你我們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
林唯一直視着她的眼睛:“從來沒有?我親耳聽到的。”
林海東說:“你曲解了我們的意思!”
林唯一笑了笑,說:“我的心臟負擔不了性//行為,只有心臟移植后才有可能正常做//愛,承受得了性//高//潮對心臟的刺激,這種淺顯的意思還能怎麼曲解?我告訴過你們我沒想要做//愛,我更不希望身體裏有另外一個人的器官。我不怕死,那是解脫,這樣的日子我早就過夠了。”
他臉不變色心不跳地與父母討論“性”這件事,搞得林海東和鄒敏兩張老臉紅得像要滴出血來,又因為他話語裏再次透露出的厭世情緒,使得鄒敏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邊哭邊說:“唯一,你不可以再說這種話!爸爸媽媽只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健康地活着,爸爸媽媽只有你一個孩子……”
“健康?”林唯一再次冷笑,懶洋洋地收回視線,“這個詞這輩子與我絕緣,你們想要一個健康的孩子,就等下輩子吧。要我說,當初,你們就不該把我生下來。”
林海東和鄒敏心情複雜,林唯一的心臟有問題的確是在鄒敏懷孕時就已被查出,只是因為當時夫妻倆求子多年,鄒敏吃盡苦頭才懷上這個孩子,根本不捨得打掉,便聽從醫生的建議,打算等生下孩子再做治療。
鄒敏想不明白,心臟移植手術發展到如今早已不是疑難雜症,別的病人憂心供體,憂心昂貴的治療費用,憂心手術能否成功,抗排異會不會太過痛苦,而林唯一不愁供體不愁錢,還有最好的醫療團隊為他服務,明明是大好年華,卻死活不肯做移植,似乎對活下去沒有半點期望。
邵駿院長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心血管外科專家,操刀心臟移植手術已有二十多年,柳葉刀下成功案例無數。十幾年前,邵駿還是主任醫師時,就建議林唯一做心臟移植手術,說移植是針對林唯一病情最好的辦法,沒有之一。如果不移植,林唯一也許活不到成年。
當時林唯一才九歲,還是個懵懂的小孩,對於心臟移植手術,他非常期待,一點都不排斥。
遺憾的是,因為某些客觀原因,移植手術被迫推遲到林唯一青春期發育后才能進行。誰都沒想到,短短几年時間,隨着林唯一從孩童長成一個少年,他的觀念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開始極度排斥移植。
現在他已經二十二歲,早就過了邵院長建議的最佳手術時間,依舊倔得像頭驢,急得鄒敏恨不得把他綁上手術台,又知道這樣的做法弊端眾多,即使手術成功,林唯一也有可能選擇自我了斷。
所以,這些年來,全家人都在變着花樣地勸林唯一接受手術,林唯一的立場卻從未動搖,說不做就不做,打死都不做!
他這個“死”可不是打嘴炮,鄒敏知道,她的寶貝兒子是真的會去尋死。
林唯一需要休息,暫時還不能出院,探視過後,林海東夫妻無奈地離開醫院,只留單文暉和護工在病房陪同。
單文暉讓護工去外面待着,自己岔着腿坐在病床邊,問床上躺着的人:“你到底為什麼不肯做移植?”
林唯一說:“不為什麼,就是不想做。”
“你不想活下去嗎?”單文暉想不通,“又不是什麼風險很大的手術,別人整個心肺系統都能一塊兒移植,你就是個單心臟。”
林唯一笑得古怪,只回答了第一個問題:“不想活。”
“好死不如賴活着,你家又不差錢。”單文暉試圖用身邊人的經歷給林唯一講道理,“我以前當兵的時候有個戰友,有一次我們練跳傘,這人點兒背,落地時沒找准方向,摔斷了尾椎骨,弄得後來走路都不利索,退伍后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老婆……呃,他那方面有了障礙,沒法過夫妻生活。這人現在唯一的收入就是部隊給的補貼,都這樣了,人家還好好活着呢。”
林唯一不為所動,問出另一個問題:“跳傘刺激嗎?”
“廢話。”單文暉失笑,“問這幹嗎?你又不可能去跳傘。”
“你說……”林唯一幽幽開口,“我要是去跳個傘,或是蹦個極,是不是能當場死掉?”
單文暉嘴角一抽,笑不出來了,罵他:“胡說八道什麼呢!被你爸媽聽到又以為我給你出了什麼餿主意。”
林唯一笑了笑,沒再繼續往下聊。
單文暉心中不安,這個問題的答案不言而喻,一個水杯摔地上都能嚇得心臟病發作的人,還跳傘?還蹦極?沒落地估計就得先升天。
他和林家夫妻一樣想不通,不明白林唯一為何會失去求生欲,換位思考一下,普通人都會選擇做移植吧?而林唯一什麼都不缺,怎麼就是不願意呢?
單文暉覺得,林公子就是沒過過真正的苦日子,得了個心臟病就覺得自己全世界最可憐,作天作地,無病呻吟。
不對,他是真有病。
單文暉轉念一想,又覺得可以理解,林唯一不是普通人,他是個精神病,醫生認證過的。
林唯一繼續在床上休養,病房裏漸漸變得安靜,他依舊感到疲憊,這是心臟病患者的生活常態,身體乏力、精神萎靡、心慌心悸……林唯一早已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能激動、生氣、害怕、着急……哪怕是“高興”這種積極正向的情緒,也得生生憋在心裏。
何況,他也遇不到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不知什麼時候,林唯一睡著了,單文暉陪在病床邊,因為無聊而看起了網絡小說。
一個多小時后,林唯一醒過來,身子剛一動彈就被單文暉察覺,問:“醒了?”
“嗯。”林唯一坐起身,抬手撓撓頭髮,掀開被子下了床。
單文暉問:“上廁所嗎?要不要我扶你?”
林唯一搖頭:“不用。”
去衛生間前,他帶上了手機。
單文暉提醒他:“不準鎖門,別坐太久,有事就叫我。”
林唯一簡短地回答:“知道。”
他沒在衛生間待太久,出來后又慢吞吞地爬上了床,單文暉問:“晚上想吃什麼?我讓吳姨準備。”
林唯一說:“隨便。”
“又是隨便,那個……艇仔粥,吃嗎?”單文暉給了他幾個選項,“還有生滾魚片粥,雞絲粥,牛肉粥,皮蛋瘦肉粥。別挑食,你現在只能喝粥……”
“就艇仔粥吧。”林唯一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面無表情地做了選擇。
“行。”單文暉點頭,“我去通知吳姨,你再睡會兒。”
林唯一沒再說話,很快又攏着被子睡著了。
這個午覺連頭帶尾足足睡了四個多小時,傍晚時林唯一再次醒來,因為躺得太久,他有點難受,便下床去窗邊站了會兒。
病房樓層很高,能看見天邊的落日、被染紅的雲彩,還有附近一大片高低錯落的建築,以及街道上渺小如螻蟻的人與車。
每次待在這樣的高度,林唯一總是會忍不住地幻想,從這兒跳下去,肯定能摔死吧?
身後的單文暉已經開始張羅晚飯,給吳姨打電話說林唯一醒了,讓家裏派人把晚餐送過來。
“餓不餓?你點的艇仔粥大概半小時到。”掛掉電話后,單文暉通知正倚在窗邊看夕陽的年輕人。
林唯一回過頭,疑惑地問:“我點的艇仔粥?”
單文暉一愣,心想,這是老毛病又犯了?他不動聲色地說:“嗯,你自己點的,忘了?”
林唯一沉默片刻,笑了一下,說:“沒忘,就是睡懵了,剛一下子沒想起來。”
真能裝呢,單文暉想:也就只能騙騙別人,我可什麼都知道。
趁單文暉不注意,林唯一拿起手機,再一次打開那個隱藏的筆記APP,發現內容果然有更新:
3月20號,14:54
你真的不考慮做心臟移植嗎?你最近的狀況不太好,我很擔心。
你還是考慮一下吧Q_Q
看着這句話,還有後面跟着的那個小表情,林唯一又笑了,輕車熟路地刪掉看過的內容,打上自己的回復:
3月20號,17:46
如果你能消失,我就考慮做這個手術,but,你會消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