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個世界上,唯有恨意才能隨着□□永存。
情緒就是一隻不斷變大的沙袋,壓在人的胸口,只要還活在這世上一日,那種被恨意壓迫的窒息感便永遠提醒着當事人。
沈凈懿的那張臉,是大離朝女子特有的溫婉柔美。
可她此刻卻頂着這樣一張臉,面目猙獰地掐着沈今安脖子。
那隻手,越收越緊。
她想殺了他!!她要殺了他!!!!!
她恨透了面前這個人。明明只要她的手再緊上幾分,再多過些時間,他就會因為窒息而亡。
死在她手上。
可他的眼裏沒有懼怕,面對生死,他仍舊從容。
那雙與聖上極為相似的眉眼,有着九五至尊該有的威嚴,比起聖上,又明顯缺了些什麼。
聖上冷情,除了帝位,手足親情,不過是可有可無的虛妄。
可面前這雙眼卻不同。
它帶着讓人揣測不明的情。沈今安被掐到臉色微紅,抬手去握她的腕子。
“發力的姿勢又不對了。聽一,哥哥說過多少次了,應該前臂發力。”
他的手指在她前臂處的肌肉點了點,“這裏,再試一次。”
沈凈懿鬆開了他。
沈今安甚至沒想過抵抗。
這是什麼呢,是臨死前也想羞辱她一回?
面對沈今安,沈凈懿那可悲又可恥的自尊心總是脆弱又敏感。
她突然不想讓他死的這麼輕易了。她要讓他活着,她要好好折磨他。
沈今安的脖子被掐紅了,他在那處揉了揉,窒息之後的咽喉突然湧入大量新鮮空氣,不適感讓他咳嗽。
待那口氣咳順之後,他問沈凈懿:“方才哥哥同你說的那些話,你可都記住了?”
沈凈懿怒目瞪他。
他嘆氣:“我說你平日聽學那般認真,練劍也未見鬆懈,怎麼還是半點長進不見。你宮裏那幾位老師,我明日讓人換一批去。”
沈凈懿鼻間冷笑:“想不到三皇子也擅用這等挑撥離間的下作手段。”
窗外颳起大風,宮婢早就煮好醒酒湯等在外面。
沈今安看向門后的人影,言盡於此,他是知道的,無論他說什麼,沈凈懿都不會聽。
她只會覺得自己在害他。
她這些蠢笨的手段,換了任何一個人,早不知死在他劍下多少回了。
可她卻能屢次得手,屢次將他的性命握在手中。
她為何就沒想過原因呢。
沈凈懿回去之後沐浴了兩個時辰才出來。
尤其是那雙手,被她反覆清洗。好像方才它碰過的不是沈今安的脖頸,而是這世上最污穢的東西。
淑妃近來與東廠那邊走的親近,尤其是與那位叫明彰的提督。
他是聖上跟前的心腹,也是東廠的二把手,地位僅次於司禮監掌印。
淑妃的脾氣不太好,沈凈懿不論做沒做錯事,她總會找上機會罰她一罰。
綠蘿總說,莫說是罰了,她更像是在泄恨。
她替沈凈懿鳴不平:“淑妃娘娘對那些太監宮婢都要比對殿下好。”
沈凈懿每次都神情嚴肅的讓她下次不可胡說。
隔牆有耳,若是被別人聽了去,她再有十個腦袋都不夠掉的。
沈凈懿對淑妃是懼怕,唯有對綠蘿,她才是發自內心想要護着的。
在沈凈懿眼中,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只剩綠蘿一個。
亥時的時候,沈凈懿被宣去了淑妃的宮殿。
只隔了一扇屏風,金色燭台上點滿了玉燭。
火光搖曳,印在屏風上的,是兩道人影。
沈凈懿跪趴在地上,努力讓自己不去聽那些腌臢聲響。
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那纏綿□□化作一灘粘稠的水。
屏風後走來一個人,沈凈懿看着那雙停在自己身前的黑色皂靴。
那人竟也對着她跪了下來。
“奴見過六皇子。”
雖沒抬頭,但聽到這個低沉清寂的聲音,沈凈懿對他的身份心知肚明。
她不說話,也沒去應他。是淑妃打破了這點寂靜:“丞相如今的勢力已在你外公之上,若是放任三皇子搭上這股勢力,那我們重華宮,就當真是無力回天了。”
沈凈懿頭埋的更低,額頭都快貼在地面了。
她懂母妃話里的意思。
讓她想盡一切辦法,破壞掉這樁婚事。
“最好,你能娶了她。”
沈凈懿心下揣揣,哪怕毫無希望,但還是應聲:“聽一明白。”
淑妃手一抬:“明彰公公,接下來的事情就有勞了。”
明彰站起身:“奴一定盡心儘力。”
那日之後,沈凈懿的學,又多了一門。
那就是如何討女人歡心。
明彰仍舊是那身宦官打扮,與三皇子相差無幾的身量,但他看起來還是清瘦許多,犀帶都圈不攏的纖細腰身。
膚白陰柔,眼長且細,看人時,自帶幾分陰翳。陰溝中長大的閹人,生來就是見不得光的。
“煩請六皇子握拳。”他畢恭畢敬的語氣。
沈凈懿皺眉,將手緊握成拳。
“鬆些。”
她稍微放鬆。
他又說:“再松一些。”
沈凈懿眉頭越皺越深,不懂他到底要做什麼。
如此幾個來回,她的手已經放鬆至虛握的程度,中間留有一處空隙。
明彰朝她卑躬行禮:“六皇子,奴冒犯了。”
他將手指伸出一根,修長纖細的,指甲修剪的極為乾淨。
手指伸進沈凈懿手裏的空隙中,那裏似一處甬道。
沈凈懿緩了一會才明白她要學的是什麼。
“我母妃讓你教我就是這個?!!!”
明彰一撩衣袍跪地請罪:“是奴冒犯了,還望六皇子責罰。”
責罰,她倒是想責罰!!
可這人生來為奴,天生一副奴骨。
對他的責罰就好比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最後那股子氣還是回到她身上來。
沈凈懿讓他滾,滾的越遠越好!!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長期在淑妃身邊,時刻處在高強度的恐懼里,讓她如同一隻驚弓之鳥。
明彰走後,她把屋子裏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個遍。重華宮內的其他人都不敢上前,只能去請綠蘿姑娘來。
綠蘿原本在小廚房內盯着,得了消息一刻不敢停歇。
等她到了沈凈懿的書房,裏面早就一片狼藉了,她頭髮散落,跪坐在地上,雙目獃滯。
綠蘿心一揪,過去抱她:“六皇子,怎麼了?”
她一時笑一時哭:“綠蘿,聖上一共十位皇子,八位公主,應該不止我一人活得這般不堪吧。”
綠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心裏有數,肯定是和淑妃有關。
那位娘娘向來不拿沈凈懿當個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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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之女才滿十五,比沈凈懿小不了幾歲。
今年秋獵,她也一同前往。得知這一消息的淑妃專門將明彰宣了去,詢問最近的授課進度。
那時沈凈懿就在旁邊候着,她剛做完的文章被淑妃拿去審閱。
她半躺在貴妃榻上,身下是伺候她的明彰。
聽到她的問話,沈凈懿臉色難看,袖口的手都攥緊了。
自從那天她將明彰趕走後,兩人便沒再見過面。
明彰的聲音含糊:“娘娘放心,六皇子學的很認真。”
聖上昨晚留宿在她宮中,半個時辰前才剛走,她就迫不及待宣了明彰過來。
她心情似乎不錯,連帶着對沈凈懿的態度也好了許多:“這次秋獵是個好機會,表現好些,爭取獲得你父親的青眼。至於丞相之女那邊,小姑娘平日被養在深閨大院,哪裏知道外面的險惡。你可得跟緊些,時刻保護好她。”
沈凈懿聽明白了她話里的意思。
她低頭:“聽一記下了。”
淑妃抱着懷裏的貓,一臉饜足地躺回榻上。她身上披了件透明的薄紗衣,裏面是鵝黃綢緞抹胸,手臂上躺着一隻白色絨毛小犬。
沈凈懿起身離開,看了眼還在跟前伺候着的明彰。
他彎着腰,明明站直了比其餘人都要高,可他總是彎着腰,在人前,在人後。
他是奴,從進入皇宮之後,他這一生,都只能是奴。
哪怕他有一日會為東廠之首,可他仍舊是奴。
或許是在想清楚這點之後,沈凈懿對他的厭惡沒有了。只剩下可憐。
她是可憐人,他又何嘗不是呢。
她走出寢宮,在外面等了一刻鐘之後,裏面的人才出來。
明彰又是那副陰翳清冷的模樣,黑色皂靴先踏出門檻,在看清等在一旁的人後,他彎下腰行禮。
“六皇子。”
“方才的事......多謝明彰公公。”
他身子一僵,旋即撩了衣袍跪在地上:“殿下折煞奴了。”
嘴上說著折煞的話,語氣里卻沒有半分變化。
沈凈懿扶他起來,從懷裏拿出一枚令牌贈予他:“這是我的手令,你且留着,以後總會有用得着的地方。”
“謝殿下好意,這手令您還是收回吧。”
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這是謝禮,我向來有恩必報,不願欠人人情。”
他緩言:“咱家是奴才,為主子解憂是分內之事,算不上恩。您折煞奴了。”
“隨你怎麼想,但這東西你今天必須得收。”接連被拒,她的大小姐脾氣上來了,說話語氣也硬邦邦。
明彰只得垂首,那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方才伸出去接。
黑金色的手令上寫了個聽。
沈聽一。
當朝六皇子的沈凈懿的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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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獵的日子到了,聖上心情大好,這次秋獵獲勝的,他便把幌水城賞出去。
幌水城礦脈多,多少官員都想去那邊任職,哪怕只是經手一趟,沾上去的油水都夠祖孫幾輩榮華無憂了。
淑妃聽了這個消息喜不自勝,讓沈凈懿一定要拿到第一。
沈凈懿毫無勝算。
她是幾個皇子中體力最弱的,箭術也不如幾位皇兄,別說第一了,往年秋獵,她連前三都未進過。
身子弱,一路舟車勞頓,才剛到駐紮點,她就病倒。
每回都是拖着病體勉強爬上馬背。
綠蘿收拾了一大堆藥物,心裏擔憂:“聽說這次秋獵的地點換了,在山上。殿下的身子我擔心......”
沈凈懿在一旁檢查兵器,讓她別擔心:“我心裏有數。”
“可第一......”
她將匕首仔細看了看,又重重插回鞘中:“師父適才教過我,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道理。”
綠蘿還是不放心:“可那幾位皇子都並非善類。”
沈凈懿問她:“三皇子那邊的探子有消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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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沈今安這次也會一同前去。
往年他因為駐紮在邊疆,所以沒有參與過,這回聖上點名了要他陪同。
朝中不少人猜測,聖上這次如此闊綽,直接將幌水城拿來當獎勵,怕是早就知曉三皇子會奪得第一。
這幌水城,不過是尋個由頭送給他罷了。
幌水城可謂是如今大離朝的經濟命脈。聖上給出的不單單是一座城,而是一個態度。
表明他最終要傳位給誰的態度。
丞相早先在接風宴上的所作所為,加上這次讓自己的幼女也一同參加秋獵,不過也是在向三皇子表態,自己如今是站在他這邊的。
當前局勢這麼明顯,三皇子沈今安早已是民心所向。至於其他幾位,跳樑小丑罷了,不足為懼。
秋獵當日,沈凈懿換了一身玄色錦服,腰間配銀色長劍,馬背上懸挂弓箭。
秋獵是為了鍛煉那些平日養在深宮內的皇子們的膽量和氣魄,宮內諸多皇子,也只有和陪練們練劍切磋的經驗。
和常年征戰沙場,刀尖上舔血的沈今安不同。
平日裏沈今安不在,他們幾個還有望爭一爭第一。
這次聖上直接拿出了幌水城做為獎勵,就差就把直接送給三皇子這幾個字放在明面上了。
所以此次秋獵氣氛相比往年低沉許多,大多都是抱着完成任務然後回宮歇息的心思。
都沒勝算了,再費盡心思努力,也是為他人做嫁衣。
沈凈懿一眼就看到了沈今安,冷哼一聲,驅馬先行。
沈今安慢慢悠悠地跟上去:“這山裡猛禽多,六弟還是別打頭陣,萬一碰上白虎了怎麼辦。”
他十五歲那年生擒白虎,如今卻當著自己的面說出這番話,擺明了是在說自己不如他。
沈凈懿臉色陰鬱:“莫非三哥以為我會怕這區區白虎?”
“六弟自然是不怕的,可哥哥怕啊。”
他臉上確有擔憂,神情微重,“山中白虎與其他猛禽不同,你身子又不好。”
若是別人說她身子不好她還不至於這麼大反應,偏偏說出這番話的是沈今安。
她杏目圓睜:“那我今日就獵一頭白虎給三哥瞧瞧!”
話都放出去了,哪怕心裏毫無底氣,但今日這白虎就算是獵不得,她也必須得去獵一頭。
一共來了八位皇子,其餘的則是一些重臣家中的世子。
隨着聖上手中弓箭射出,這場秋獵便算是開始了。
山中地勢陡峭,猛禽出沒,為保安全,各位皇子身後都跟着侍衛。
沈凈懿只獵了些兔子和野雞之類的,掂在手裏還不夠重量。想到母妃說的話,讓她將幌水城給贏回來。
這些遠遠不夠。
她安插在沈凈懿的探子找了空閑過來給她通風報信:“三皇子獵得一頭野豬三頭鹿,現在人已經往深林里去了,說是有人在那邊發現了白虎。”
沈凈懿原先往沈今安身邊安插探子的時候,擔心被發覺,所以只讓她負責三皇子府邸最不起眼的洒掃工作。
雖然她不願承認,但三皇子的城府心機確實遠超她之上。
可這幾年來,他非但沒有絲毫察覺,反而還一路提撥她。
從洒掃宮女晉陞為貼身宮婢,包括這次,也一併將她帶上。
多次提供真實有用的情報,沈凈懿早就視她為心腹了。
“六皇子,照奴婢看來,這次是個好機會。”
沈凈懿坐於馬背,垂眸看她:“好機會?”
她斂低了聲:“待三皇子獵得白虎,到時有我在其中接應,您帶一支侍衛過去,將其打暈,便神不知鬼不覺。”
沈凈懿並不贊同她這個計謀:“此等行為,和強盜又有何區別。”
那宮婢急言:“凡上位者,均有計謀。心善者敗,還望您三思。”
馬打了個響鼻,朝前尥蹶子。
沈凈懿撫摸它的馬背安撫,聽見宮婢的話,她又想起了母妃先前和她說的。
——當初你父皇上位,清除異己又何止千人。
而這次,只需死一個沈今安。
她眼神一暗,下定了決心。
宮婢不能在這裏多待,擔心會顯出端倪引人懷疑。於是用石黛給她畫了一張三皇子的簡易路線圖。
離開前,那宮婢最後提醒一句:“快到地方前,還望六皇子甩開這些侍衛。畢竟人心隔肚皮,今日的事,還是別讓第三個人知道。”
沈凈懿明白。
她按照那路線圖一路前進,越走天色越暗,叢林也越密。
侍衛進言:“六皇子,天色已暗,要不我們還是先原路返回。”
沈凈懿借口她去前方看一眼,讓他們且在這裏等着。
那侍衛臉色為難:“可......”
她眉頭一皺:“本皇子的話在你們跟前是不起作用了是嗎?”
那群人急忙跪下請罪:“奴才該死。”
沈凈懿不與他們多說,讓他們在這兒守着就成,她馬上就出來。
然後一拉韁繩,驅馬進去。
她算不準沈今安現在到底在哪,那宮婢給她的圖也只是一刻鐘之前他所處的地方。
在她趕來的這一刻鐘內,他不可能守在原地等着的。
正當她思考該往哪邊去的時候,遠處密林后升起然縷縷輕煙。
沈凈懿心思微動,翻身下馬,將馬繩栓在一旁的樹上,然後握緊劍柄,靠近冒輕煙的地方。
每走一步,劍往外拔出一寸。
直到走近密林時,她看見了坐在火堆旁的人影。
不待她有所動作,一條周身泛青的小蛇從盤旋的樹上飛向她,一口咬在她脖頸處。
她皺眉將它捏住,一刀斬斷。
這般動靜早就驚擾到了火堆旁的男人,他撥開灌木出來,看見沈凈懿一手拿劍一手扶握脖頸。
視線又在地上被一分為二的蛇身上看了眼:“這蛇頭為三角,是毒蛇,還是先將蛇毒逼出來為好,不然進入經脈就無力回天了。”
沈凈懿當然知道這蛇是毒蛇,她從小就被淑妃往蛇窟里扔。她身上種的蛇毒不論百也有好幾十種。
不過家養的到底和野外的沒法比。
這才剛咬了一會,她就覺得全身沒力。
所以哪怕沈今安扶着她過去,讓她靠坐在樹旁,伸手去解她的衣服,她也沒有力氣推開他。
“聽一別怕,哥哥幫你把蛇毒吸出來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