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沈今安閉了閉眼,忍下心中酸澀。

他走過來,他抱着她,他說:“聽一,你還有哥哥,不管何時,哥哥都會永遠陪着你。”

可沈凈懿好像被魘着了一般,她一直發抖,嘴裏喃喃念着明彰的名字。

她是一個很可憐的小孩,自幼便被不同的人厭棄。她的成長路上,聽到的只有否定的聲音。

就連她的外公都說,她不如三皇子。

遠遠不如。

朝中眾人總說,她有國師當靠山。可哪裏是靠山,那座巍然的山,才是讓她懼怕的高聳。

從前她只敢站在遠處看,偶爾討得一個笑臉,還是同家中表妹一起時。

她不過是順便沾得幾分寵愛。

可只有明彰,唯獨只有明彰。

她不恨了,不恨他騙了自己,她要他活過來。

她一直抱着他不肯鬆手,好似堅信他還會活過來一般。

可屍體都僵了,本就白皙到不見幾分血色的臉,現下更是青紫。

輕紅在外候着,不敢上前。

沈今安看着她失神的眼,移開視線的同時,滾下一滴淚來。

他的眼淚實在太珍貴,在戰場上性命垂危時也未曾見他紅過眼。

可此時,她一句只有明彰了,就讓他悲痛萬分。

她輕易推翻了他為她所做的一切。

斷骨還在他體內,後背的傷反覆,半年前才挨過五十板子,如今又被戒棍抽了幾十下。

舊時的疤未褪,又添新傷。

一陣輕風吹過,枝頭也被搖晃,歇腳的雀鳥受了驚嚇,四散逃離。

幾分清寂的蕭瑟之意,陪着暗沉的暮色。

烏鴉與蝙蝠在庭院上方盤旋。

許是聞到濃郁的血腥氣味。

總這樣也不是一回事,沈今安輕聲勸她,你今日受了驚嚇,讓輕紅帶你去洗個澡,然後好好歇息。

剩下的,我來處理。

沈凈懿還是那副失神模樣,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沈今安垂下眼,不去看她這副模樣。將她的手用沾了水的絹帕仔仔細細擦洗一遍。

“等明日,我讓人為他去清佛寺點一盞長明燈。聽一,他活着時不順遂,你總得讓他體面些走。”

沈凈懿終於有了些許反應,她顫抖着眼睫去看他。

哭太久,那雙眼紅腫,瞧着甚是讓人心疼。

“我會好好安葬他,讓他完完整整的走。”

雨是入夜之後開始下的,雷電轟鳴,似要將這天都給撕開一道口子。

沈凈懿睡得並不踏實,一直在做夢。

她夢到母妃,夢到綠蘿,也夢到了明彰。

在夢裏,他們就站在她面前,可沒有一個人能看到她。

他們好像要去很遠的地方。

不論沈凈懿怎麼喊,都沒人應答。

她一直哭,一直哭。

空曠的草地,寬闊到好像沒有邊際,一時之間,只剩下她一個人。

四周安靜到駭人,連風聲蟲鳴都停了。

她嚇得蹲在地上,蜷縮起身子。

恐懼是突然被打破的,被那道熟悉又溫柔的聲音。

“聽一。”

她聽到那人在溫柔的喚她的名字。

然後她抬眸,看見站在她面前的沈今安。

他笑着蹲下,摸了摸她的頭:“怎麼躲在這裏,我找了你好久。”

被停止的時間再次開始流動,沈凈懿聽見了風聲,也聽見了蟲鳴。

漫過她膝蓋的綠色小麥,搖晃出了風的形狀。

“他們都不要我了。”她委屈的和他告狀,眼淚說掉就掉。

在夢裏,倒是意外的坦率。

他將她抱在懷裏,像得了什麼寶藏一樣:“那就只屬於我一個人了。”

沈凈懿醒的時候已經是三日後了,這三日發生了很多事情。

輕紅能夠在她剛醒來,就端着熱好的葯進屋,足以可見那煎藥的爐子被她添了多少遍炭火。

“大夫說皇子是受了驚嚇,沒什麼大礙。這葯是安神的,喝了會好受一些。”

她手裏拿着蜜餞,待沈凈懿喝完葯之後立馬就餵了上去,生怕苦着她。

感受到那股甜膩在舌尖化開,沈凈懿問她:“現在是何時?”

輕紅支開窗子看了眼外面:“回六皇子,午時了。”

沈凈懿又問:“我睡了多久?”

“算時間,正好三日。”

她微微愣神,她竟然睡了那麼久。

腦中又浮現出明彰死前的慘烈之相,她的精神再次緊繃起來:“明彰呢?”

聽到她的問話,輕紅的眉眼垂下去幾分:“昨日剛下葬,三皇子全了他的屍骨,又特地讓人尋了一處風水好的地方。”

沈凈懿又失神地重新坐回床上。

是了,明彰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明彰這個人了。

死亡是一場漫長的凌遲,沈凈懿總是能在這重華宮的每一個角落感受到明彰的氣息。

每日清早就會替她備好盥洗的溫水,她嗅覺敏感,香爐里的熏香也是時時更換。

腸胃不好,吃得燙了,或是味重了,就會腹痛,輕易上吐下瀉。

皮膚也嬌嫩,貼身的衣物半點灰塵都不能沾上。

還愛做噩夢,被魘着了就會發抖。若是醒來發生身邊沒人,就會哭的更厲害。

以往明彰總是能第一時間聽到動靜,連衣服都是走過來的路上匆匆穿好,生怕她醒來后是獨自一人。

才三日,牆角就長出了綠色的苔蘚。

也怪不着輕紅,這等隱秘的地方,誰能察覺到。

也只有明彰,他心細如塵,一切會讓沈凈懿不舒服的地方,他雖然嘴上不說,但會牢牢記在心上。

不會讓同樣的事情發生第二次。

她終於適應了,以後再也不能砸了杯子就能立刻瞧見那抹修長的青色身影出現在她面前。

他不會勸她消氣,而是沉默着將地上的碎片清掃乾淨。

擔心她下次不小心被碎片划傷腳踝。

沈凈懿發獃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她懷了身孕,不能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太醫說上次那件事已經傷了她的元氣。

所以眼下需要好好養着。

沈今安是在沈凈懿醒后的半炷香後過來的。

從鎮南王府到重華宮,少則一炷香的時間。

不用問也知他是用了怎樣的速度,急不可耐的過來。

哪怕再心焦如焚,但他還是在開門時放輕了動作,怕嚇到她。

門開后,大步走進來。

他上下看她,眼裏的擔憂呼之欲出:“可好些了,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沈凈懿看見他右臂上了夾板,走路的姿勢也有些怪異。

她心知肚明。

醒來后,她聽輕紅淺淺彙報了一下沈今安的近況。

在家中養傷,聽說全身的骨頭斷了十幾根,還不顧大夫的囑咐在斷骨沒接上的情況下繼續走動。

碎骨扎傷了內臟器官,病情惡化嚴重。

他面上卻並無異樣,只剩下對她的心疼和擔憂。

可沈凈懿分明看到他額頭上的冷汗,以及忍耐劇痛,而暴起的青筋。在修長白皙的脖頸上,似乎要頂開那層脆弱的皮膚一樣。

沈凈懿看着他上了夾板的右臂:“這下連右手都傷了。”

見她說話,語氣不似幾日前的崩潰。

他松下一口氣,笑容風輕雲淡:“大不了就不當將軍了,反正這天下也太平了,一時半會還亂不了。”

沈凈懿抬眸。

看她這副模樣,沈今安臉上的笑也逐漸散了去。

他抱着她,那股酸脹感充斥着他的全身。

很多次,他都想開口,他不當皇子了,他帶她離開,隨便去哪,哪怕找個鄉野種地都好。

這皇城太深,她被困在裏面,眼神也被陰暗濡的潮濕。

本該向陽而生的花,偏偏蒙上一身污穢,被鮮血澆灌。

活不長久的,被鮮血和仇恨澆灌的花,活不長久的。

就連府上的大夫都說,沈凈懿好比秋日枝頭上的一片樹葉。

若她執意繼續下去,終有一天會被這秋風給帶走。

可她會同意嗎。

她不會的。

沈今安對自己這個妹妹再了解不過,比起愛,恨更能被她長久記着。

“你若擔心我,這幾日就對我好一些。大夫說了,心情好,這傷病才能恢復得好。”

堂堂三皇子,此時倒學會了撒嬌耍賴。

他一雙銳利如鷹的眼,在戰場上一箭就能射穿敵方首領的咽喉。

可現在,那雙銳利的眼帶着強掩酸楚后的無盡愛意,而那雙搭弓拉箭的手,則摟過她的纖纖細腰。

沈凈懿恍惚了一下。

她看着窗外那棵梨花樹,也不知在想什麼。

過了好久好久,她終於給了回應。

抱住了沈今安。

她想對他好,她也想對他好的。

雖然笨拙不懂何為愛人,可她的潛意識裏,是想對他好的。

那幾日,沈今安乾脆留在重華宮養病。輕紅廚藝很好,總是單獨給她開小灶。

各種滋補的湯熬了一碗又一碗。

沈凈懿的孕期反應減輕了許多,至少不會再反胃想吐了。

沈今安單手摟着她的腰,將耳朵貼在她的小腹上,聽了好久。

然後被自己這個幼稚的舉動逗笑,他站直了身子:“差點忘了,他還不會說話。”

沈凈懿正看着輕紅刺繡,她說在他們老家,都會給孕婦綉個這樣的荷包,寓意着母子平安。

此時歲月靜好,前幾日的狂風暴雨好像都是假象。

如今這種溫馨閑暇才最真實。

沈靜懿抬手放上自己已經顯出輪廓的小腹。

可能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的的確確是想讓時間停留在此刻。

她不去想宏圖霸業,不去想帝王之位,不去想那些仇恨。

沈今安走的第二天,外公帶着表妹來了重華宮。

沈凈懿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至少臉上稍微有了些氣色。

外公簡單和沈凈懿交流了幾句,還是從前那個相處模式,不冷不熱的語氣,走過場一般將她的身體關心了一遍。

沈凈懿應付這種敷衍的關心,極為得心應手。

自小便是這樣被對待的,身邊都是虛情假意。在被真心對待時,反而手足無措。

外公說他還些公事面聖,就先走一步。

走之前,他眼神深邃的看著錶妹:“阿佩,你且先留在這兒,陪你表哥說會話。”

外公走了,沈凈懿也短暫得以放鬆。

表妹見她這副模樣,在一旁掩唇輕笑:“許久不見,想不到聽一表哥還是一點沒變。”

與這個表妹其實算不上多熟稔,不過幼時有過一些交集。再大一些的時候,聽說她被送去了江南老家養病。

想不到再次聽到她的消息,竟然是如今見面。

“阿佩還記得年幼時,表哥最怕蛐蛐兒,家中幾位兄長每次都愛捉了蛐蛐兒拿去嚇你,你就躲在假山後面不肯出來。有一會甚至還爬了上去,結果下不來,一直躲到了深夜。”

她笑着提前舊事,絲毫沒有時間帶來的生疏,彷彿還是昨日一般。

沈凈懿聽她講些這些陳年糗事,面上也有些掛不住,輕咳一聲,企圖將這事兒給帶過。

她卻握住她的手:“後來是我找到的表哥。”

沈凈懿看着她的眼睛,晃了一下神。

外公去完養心殿又回來,天色已經暗了下去。

他又單獨找沈凈懿聊過,特意支開了表妹。

外公說話做事向來直接,從不拐彎抹角,他直言告訴沈凈懿自己此次過來的目的。

阿佩懷了孕,但她不肯說出對方是誰,只說要將這孩子給生下來。

“她的性子自幼便倔,家中沒人能說動她改變想法。可若是這孩子當真生下來了,她的名聲也就毀了。”他看着沈凈懿,“聽一,外公知你性子溫吞,又與阿佩交好,將她交給你,我也放心一些。”

沈凈懿終於聽明白外公話里的意思。

覺得她軟弱好拿捏,所以讓她來當這個孩子的父親。

她只覺得此舉此番言論都甚是可笑:“外公,我心疼阿佩的遭遇,可這一切憑何讓我來承擔?”

“你不是想要皇位嗎,只要娶了阿佩,就算是為她,為她腹中的孩子,我也會助你登上這九五至尊的帝位。”

自幼沈凈懿便極為羨慕阿佩表妹,她是帶着全家的疼愛寵溺來到這個世上的。

哪怕是一向嚴厲不苟言笑的外公,都對她有求必應。

沈凈懿最終還是答應了外公的提議。

她知道自己的鬆口意味着什麼。

前些日子突然冒出的念頭,通通被清掃乾淨。

她去了一趟鎮南王府,沒讓婢女通報就直接進了屋。

正好趕上沈今安在換藥,上衣悉數褪去,他面朝床頭跪坐,一隻手握着床頭橫杠。

腰背輕輕往下塌。

大夫正拿着葯往他的傷處擦。

他微微皺眉,後背的肌肉全部緊繃著,瞧着健壯又結實。

是了,也只有這種蘊含爆發力的身體,才能在戰場上輕易斬獲敵首的項上人頭。

隨着他每一次的呼吸,腰腹的肌肉輕輕捲起。

汗水順着他的手臂往下滑落,砸在身下的床單上。

都已經濕了一半,足以可見這葯到底上了多久。

沈凈懿走近來。

聽到聲響,他往這邊看了一眼,在看到來人的臉后,他迅速扯過一旁的衣服穿上。

並對她露出一貫輕鬆的笑來,彷彿剛才的痛苦都是假象:“今日怎麼有空過來了,想我了?”

大夫在一旁皺眉,他如今這傷不能有太大動作。

但想到這人的性子,本身就是個不把自己命當命的人。

說再多也無用,索性就默默閉上了嘴。

他將東西收好,然後便退下了。

屋子裏只剩下他們二人,沈今安牽着沈凈懿換了個地方。

床單上都是他剛才流的汗,她對氣味敏感,他怕她又會反胃。

沈凈懿覺得無所謂:“你以前同我歡好時,哪次沒有流過汗?”

他流的汗沒有半分難聞的氣味,反而乾乾淨淨,讓人踏實心安。

她說起這些,越發自然。

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提及此事就會發狂炸毛的沈凈懿了。

沈今安為她倒了一杯茶,吹涼些了才遞給她:“那不同,那是舒服的。”

“這次是難受的?”

她問。

沈今安沉默片刻,笑着岔開話題:“倒是你,過來也不提前說一聲,讓你看到這個場景,今日莫是又要做噩夢了。”

沈凈懿說:“那你今日陪我一起睡吧。”

他輕笑着正要回答,反應過來她話里的意思后,整個人愣在那裏,好半天才回了神。

“你說什麼?”

他似乎不信自己耳朵聽到的話,非要她親口重複一遍。

沈凈懿難得這麼有耐心,甚至還靠近他的耳朵,揪着他的耳朵,嘴巴吻上去。

柔軟的唇,貼着他耳鬢廝磨。

“我說,哥哥,你今天陪我一起睡吧。”

她吐氣如蘭,不再故作粗聲粗氣,而是恢復了她的本音。

輕柔軟糯的聲音,此時刻意壓低,嬌滴滴的撒嬌。

像是胸口被人灌了一桶蜜。

他的心臟被糊住了,耳朵也被糊住了,甚至連所有的理智和獨立思考的能力,都被通通糊住。

哪怕她要他的命,他也會豪不猶豫地點頭。

那天晚上,沈凈懿留宿在鎮南王府。

很難得的,他們在同一張床上,居然什麼也沒做。

只是最簡單的相擁而眠。

他身上有股清清淡淡的香味,是他本身就有的。幼時沈凈懿總愛偷偷跟在他身後,聞到那股清淡的香味后,她的心尖彷彿往外滲蜜。

此時,與清淡香味混雜的,還有草藥的氣味。

沈凈懿被他摟在懷裏,枕着他的胳膊,被子裏不再整夜寡冷,而是暖烘烘的。

想不到一個沈今安,竟然比十個湯婆子還管用。

她在他懷裏蹭來蹭去,說他這身腱子肉要是再軟上一些就好了,如今這樣硬梆梆的,有點硌人。

沈今安笑着將她摟得更緊:“胸口是軟的。”

沈凈懿好奇的隔着衣服去摸,果真比其他地方要軟上許多。

“為何只有這裏是軟的。”

見她一臉驚奇,他笑着捉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用力的時候才會硬。”

她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光是研究他的胸肌就研究了半晚。

夜更深了,她卻好像沒有要入睡的打算。

握着沈今安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那裏已經隆起一道小小的弧度來。

掌心隔着血肉也能感受到那裏面正孕育着一個幼小的生命。

“你想好要給它取什麼名字嗎?”

“錚。”他將她抱在懷裏,“很久以前就想好了。”

她不解,在他懷裏抬起頭:“為何要叫錚?”

他笑了一下,低下頭,與她鼻尖碰着鼻尖,輕輕蹭了幾下:“你五行缺火,偏偏取了帶水的凈。錚,去了你名字裏的水。我希望它不管是男是女,都能好好保護它娘親。”

錚。

真好聽的名字啊。

沈凈懿也笑了。

阿錚。

只可惜,她可能永遠都見不到它了。

這孩子終究是留不得的,她要做的事情太多,這皇宮內的變故也太多。

她不可能放下一切離開那麼長的時間,去遠處養胎。

更何況,明日她就會去求父皇指婚。

所以,這孩子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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