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定性
呂瑛不愛行禮,但他其實很有教養,說話輕言細語、不緊不慢,帶着書香里浸泡出來的文氣,加上外貌像祖母一般可親,完全看不出傳說中接管一地時先砍一批人的兇殘。
秦樹焉還挺欣賞呂瑛的狠勁,但他自認做不到這點,若他這麼做了,大半個朝廷都會造反,而他的勢力全集中在了邊境,屆時內憂外患,漢人好不容易建起的禹朝就要回到孟人手裏。
文臣們對此無所謂,因為他們到哪都是官,可百姓在孟人手裏和牲畜無異,若使他們再次失去故國,那將是秦樹焉背不起的罪責。
作為開龍帝的長子,秦樹焉隨父親打了天下,經歷過亂世,他太清楚禹朝的存在有多大的意義了,便是沒能重奪漢家大一統的領地,這國也不能倒!
而在和呂瑛相處了一陣后,秦樹焉發現這孩子還有其他很值得人欣賞的地方。
瓊崖呂家自然是富裕的,呂瑛便是日日山珍海味都吃的,但事實卻是這孩子吃得是雜糧米飯,他身邊的女醫再為他做一道清淡的魚羹和炒時蔬做加餐,桌上擺的也不過三菜一湯。
和呂瑛一起出行的侍衛、侍女,因着都是習武之人,碗裏也都是有葷有素,且一定給吃飽,這點就比宮人強,宮中侍從奴婢為了少出恭,不讓身上有異味,都是少食,喝水也少,於是到了晚年,便比常人更容易生出腎病來。
呂瑛對自己不壞,知道自己體質不好,出門會帶大夫,衣服也穿得多,卻沒有奢靡浪費,對身邊的人也好,或許有股公子哥常見的傲氣,但和大京里那些公子哥有不同,呂瑛把人當人看,這點也和他的祖父像。
秦樹焉還記得小時候,父親身邊只有三個孩子,就把他們帶在軍伍中,他、二弟、大妹都在,三人的母親是同鄉的寡婦,男人被孟人殺了,她們活不下去,父親那時只是個小兵,為了不讓她們被宗族沉塘,就把她們都娶了。
三個寡婦都不好看,皮膚黑、身材幹癟、青春不再,有的人已生過孩子,只是沒養住,在鄉里是不祥之人,開龍帝為了養活這三張嘴,便在前線拚命廝殺,然後提着糧食布匹回家,他或許不是忠貞的丈夫,但在三個寡婦眼裏,他是撐起一片天的男人。
秦樹焉的母親生他時已經四十多歲,產後沒調理好,在秦樹焉五歲時走了,死前拉着父親的手,叫他“阿弟,阿弟,你以後要長命百歲,我還以為我會死菜人鋪子裏的,謝謝你讓我死在溫暖的大房子裏,阿弟,來生我給你做姐姐,我護着你……”
她一遍一遍的念着,最終閉上了眼睛,兩個同鄉小娘哭得撕心裂肺,父親沉默地拉起被子蓋好她的臉。
那時父親其實就已是很暴躁的性子了,但他不對女人發脾氣,對與自己長得像的大女兒也很好,大妹嫁到一家文臣家裏,駙馬見她三年無所出,硬是納了妾,結果全家都被父親砍了,大妹也不願再嫁,她隨父親一起上戰場,像個男人一樣戰死沙場。
在大妹后,其他妹妹都被錦衣玉食簇擁着,享富貴人生,不是說那樣不好,可秦樹焉卻總記着早逝的大妹。
至於對兒子,開龍帝便粗一些,秦樹焉第一次提刀殺人時心裏怕,他就讓秦樹焉和他睡一個帳篷,但是怕兒子尿床,只讓秦樹焉打地鋪。
有些士兵年紀小,走投無路才從了軍,開龍帝就會讓他們牽着自己坐騎的韁繩,帶着他們一起走。
開龍帝出身低,對子女也不會柔聲細語,可在他身上,兒女們是能感受到父愛的,秦樹焉也因此對和父親相似的人有好感,比如呂瑛。
陪侄子用了午膳,秦樹焉笑道:“我的貴妃懷孕了,若她能生下皇子,希望能有你這樣的品性與聰慧。”
呂瑛客客氣氣:“祝您早生貴子。”
秦樹焉伸手摸了摸呂瑛的小腦袋,下船去了,他現在無比思念自己的小公主,還有懷着孕的貴妃,皇后早在貴妃第二次懷孕后便自請離宮,若她想走的話,秦樹焉會與她和離,再贈予錢財,送她體體面面的回家。
這樣也好,貴妃生育皇子后,可以直接立為皇后,長子也是嫡子,以後佔據法理大義,便是秦樹焉再有其他子嗣,也不用擔心五王亂京之事重演了。
他匆匆回了皇宮,先去洗漱一番,換了龍袍,才去了蓮恩宮,此時正是貴妃午睡的時間,秦樹焉示意下人們不要出聲驚擾貴妃,卻見此宮大宮女面色驚慌,一直試圖發出聲音。
秦樹焉也是警覺人物,他一抬手,鄭堯就帶着侍衛捂住她的嘴,接着皇帝大步走入宮殿,就看到貴妃挺着大肚子坐在榻上,正與一男子緊緊相擁。
男子穿着太監的衣服,一張臉卻怎麼看怎麼像秦樹焉的十五弟,渭王秦樹成,他的生母是前朝皇宮宮女,本人也看着老實,秦樹焉留了幾個老實弟弟在京里辦差,他便是其中之一。
那兩人不知秦樹焉的到來,正擁在一處互述衷情。
渭王痴痴望着懷中女子:“若娘,兒子還是要拖到足月生產,不然外人只以為你是早產三個月,容易對不上日子。”
姚貴妃柔媚道:“奴自曉得,成郎,你放心,我一定護着咱們的孩兒好好長大,日後,我還要給他最尊貴的位子,你沒拿到的,我們的兒子能拿到。”
渭王摸着她細滑的肌膚,輕聲道:“便是這一胎不是兒子也沒什麼,茉娘也要生了,她要生的是兒子,就把孩子換進來,茉娘是你妹妹,孩子的父親又都是我,沒人能從相貌上看出端倪。”
姚貴妃不甘願:“雖茉娘是我妹妹,但我心中只有我們的孩子。”
渭王皺眉:“你不願?”
姚貴妃不敢得罪這個藉著母族勢力,連皇宮都敢潛進來的男人,只楚楚可憐道:“我只是嫉妒啊,成郎,當初要嫁你的分明是我,可現在,我們的孩子連光明正大叫你父親都不能。”
秦樹焉聽了一陣,滿臉疑惑漸漸化作殺意。
……
呂瑛送走皇帝后,和嵐山抱怨:“也不知道皇帝老兒來我這幹嘛。”
嵐山和四個侍女坐在一起編紅色腕繩,見呂瑛嫌皇帝煩,小伙便勸道:“孫少爺,那是皇帝,咱們也不好明着趕人,現在他滾蛋了,屬下給您翻跟斗玩吧,看完說不定心情好些。”
飛雨也說:“要不奴婢給您唱一段《白蛇傳》吧。”
呂瑛搖頭,走過去看:“這繩子要穿什麼?”
嵐山驕傲道:“自然是雨神轉運珠啦!”
如今瓊崖島可流行這種有蛙紋的轉運珠了,尤其是跑海的,都要求雨神爺爺手下留情。
嵐山看着呂瑛,期待道:“孫少爺,您能幫忙開個光嗎?”
呂瑛:“我來開光?”
“除了您還有誰有這個資格呢?”
呂瑛沉默許久,他以為自己早就適應了瓊崖島對雨神的信仰,現在也難得被手下的封建迷信震住了。
船隊一路向西,河道走完了就上陸地,用牛馬拖着、人推着,一路經之江省、贛鄱省,一路進了湖廣。
華美靜已是快四十歲的人,且前半生都在宅院中養尊處優,這次是她第一次長途跋涉,雖一路勞累,心中卻暢快得很。
呂瑛這一路為了搶時間,走得那叫一個豪橫,路上遇着劫道的,都是直接組織呂家水軍的好手們將之格殺,華美靜不光要負責戰後的傷勢處理,還跟着嵐山學了幾手小擒拿手、使匕首的功夫,手臂也變得緊緻而結實起來。
除此以外,因着呂家這些人路上也有消耗,呂瑛擔心糧餉在到目的地前消耗太多,不光殺劫道的,有時還會順道去山寨里黑吃黑一波。
結果這糧食越打越多,待進入湖廣境內,車隊的糧食不減反增,估摸着約有一萬兩千擔,金銀布匹更是不計其數。
除此以外,呂瑛從進了瀘港開始,一路上都讓每個人背後掛塊寫有呂家軍軍規的木板,這樣大家排隊前進時,後面的人就能看着前面的木板記字。
那呂家軍規一路背,帶字的木板一路看,加上每晚歇息前,呂瑛會親自教他們認字,告訴他們呂家軍的成軍史(呂家祖奶奶拔劍砍死貪官倭寇的發家史),以及瓊崖百姓過往的苦難。
小小的孩子抱着木板,坐在火堆邊和他們說:“倭寇我見過,你們也見過,那倭賊對百姓實在酷烈,見着女人就糟蹋,見着男人就殺,連老人孩子都不放過,所過之處不說寸草不生,但也差不多了,貝殼,是不是?”
貝殼是呂家軍的一個小隊長,進入呂家水軍十年,呂瑛說的場景他的確見過,甚至比呂瑛說得還殘忍。
在呂瑛的示意下,貝殼站起來,為同僚們講那倭賊在沿海乾的非人之事,只能說,但凡那些傢伙能做人,也不至於一點人都不做!
有些事是越講火氣越大,聽眾也越聽越想殺人的,比如說倭賊乾的事便是如此。
在氛圍烘托得差不多了,呂瑛站起來,告訴眾人:“我們呂家先祖當初就是看不慣那些倭賊糟蹋老百姓,更看不得地主、貪官禍禍老百姓,為了保護老百姓,我祖奶奶就拔劍了,這劍一拔,子子孫孫也都拿着劍。”
呂瑛認真道:“我們呂家軍,生來便是那些欺負老百姓的人的敵人,如今我外祖父和他們為敵,等我長大了,我也要對付他們,而你們是我外祖父的戰友,也會是我未來的戰友。”
“除非有朝一日,世上再沒有老百姓被倭賊、貪官欺負,又或者是呂家人死絕了,否則這場爭鬥便是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