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年
秋家四郎雖是一大坨身板,摔地上動靜不小,等他爬起來,大人們還是要繼續交接古董的。
秋老夫人喚人送來一檀木盒,打開,裏面有一面銅鏡靜靜躺在絨布上,彷彿千年萬年都會一直這樣。
“此鏡名為照年,是老身雙十年歲時,於一幼童手上收來,除了年頭久些,不生銅銹,鏡面照人清楚,也無甚稀奇之處,這便贈予呂大人了。”
秋老夫人將檀木盒合上,親自雙手交給呂曉璇。
呂大人就這麼用賽花嬌的項上人頭,成功換回一件保守秦朝、甚至可能是春秋戰國時期傳下來的古董,這是賽花嬌生前死後身價最高的時刻。
呂瑛踮着腳要看,呂曉璇配合地蹲下。
鏡子由青銅打鑄,有一隻紅鳥盤旋柄處,是碎碎的紅寶石鑲的,呂瑛伸手想摸,細嫩的指腹被寶石劃出白痕。
呂曉璇捧着他的手搓了搓:“好啦,這鏡子有些地方太鋒利了,待會再玩。”
她沒有因為鏡子可能劃破孩子的手,就不許他再碰。
秋二郎、三娘子偷偷看這對父子,呂玄的臉俊美鋒利,劍眉星目,呂瑛的容貌柔和些,和小仙童般粉雕玉琢,望之可親,站在一處,和話本里神仙人物似的。
談完鏡子的事,天色也晚了,秋大爺吩咐擺宴。
秋家有錢,桌上擺的自然都是山珍海味,席間秋大爺屢屢向呂玄敬酒,呂瑛腸胃弱,只撿了清淡的魚肉、時蔬送飯,吃相斯文秀氣。
秋家四郎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終於忍不住開口:“呂、呂。”
他呂了好幾聲,終於想好怎麼叫呂瑛:“呂公子,多吃肉才能長高。”
呂瑛望着這位八歲的哥哥:“那你一頓吃多少?”
秋瑜:“我一頓至少三大碗米飯,真的,我這就吃給你看。”
秋瑜開始往嘴裏扒飯,呂瑛不緊不慢,又夾了塊排骨放碗裏。
秋瑜繼續說:“呂公子,您看這珍珠肉丸做得多好,我給你舀幾個?”
秋瑜此舉本是想讓呂瑛多吃點,長得高高壯壯,最好一桌飯菜填下去,填出個長命百歲,卻發現包括呂瑛在內,桌上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不太對。
秋瑜他二哥想,四弟這勸膳的模樣,和話本里求皇帝多吃幾口的太監好像啊,不,我不能這麼想我弟弟。
秋瑜他大伯秋大爺想,侄兒都沒這麼哄過我,心酸,迷惑。
秋二爺想,老四怎麼突然這麼客氣,還管人家叫公子?明明上次他和他爹去劉侍郎家裏做客,他還對劉侍郎的孫子說“來,胖砸,哥教你抽陀螺”。
秋瑜連忙坐正,說:“我看呂公子有些瘦,便忍不住勸他多吃。”
呂瑛頷首:“多謝秋四哥關心。”
秋瑜客客氣氣:“不要叫我四哥,與我家裏人一樣叫小四就好。”
秋三娘踹秋瑜一腳,讓他別這麼狗腿,秋瑜不理,還是專心看着呂瑛。
見秋瑜和個木頭一樣,踹也沒反應,秋三娘心裏罵他今晚魔怔了,但也只好順着他:“呂家弟弟吃飯吃得真好,都能拿筷子了。”大家都關心呂瑛,那就不是秋瑜狗腿子,而是秋家關懷小輩了。
呂瑛輕蹙眉宇,輕聲道:“只是拿筷子,這有什麼可誇的?”
秋三娘:……
天終於被三個小孩聊死了。
大人們舉杯笑道:“來,喝酒喝酒。”
呂瑛捧着碗吃飯,絲毫不被談話影響心情,不多吃也不少吃,吃完就想放碗筷,全沒有長輩未吃完飯,晚輩也要陪着吃的意識。
這小孩挺自我的,但這麼著老太太心情怕是要不好,秋瑜夾了一筷子蒸香菇放他碗裏,呂瑛正想說自己不吃別人夾的菜,就感到桌下有動靜。
他略一垂眸,看到秋瑜兩根手指在大腿上走路,然後對着呂瑛的方向,用食指中指跪下了。
幼童眼眸微微睜大,嘴角勾起,像是要被逗笑,但他反應極快,收起笑意,轉而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重新拿起筷子,對秋瑜低聲道:“謝謝,但不用夾了。”
秋瑜看他面上的淺笑,又往人碗裏舀了幾個肉丸。
兩個孩子的小動靜瞞不過大人,呂曉璇穿越前是經年的老警察,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番秋瑜,收回目光,心中暗暗思量。
一餐飯吃完,秋二爺把秋瑜拎走:“小四,你不是說想做武林高手嗎?來,二叔這就教你武功。”
秋瑜:“大晚上的練什麼功吶,自宮都不挑這時候,二叔,我想回去睡覺,睡覺才能長高。”
秋二爺呵呵一笑:“你已經夠高了,再說了,你回去哪會好好睡覺?肯定又是偷着看那些劍客俠侶之類的話本子,越看越不着調,不若跟二叔好好練武,將來考不上進士,也能在湖興坊混口飯吃。”
呂玄父子則是應秋大爺的邀,留宿湖興坊。
呂瑛躺好,看母親還在摸鏡子,便倚着她的肩,擠進鏡面中:“這鏡子有什麼神妙的?要看這麼久?”
呂曉璇摸着它:“我不知道,但我做過一個夢,夢裏,它會在瓊崖島,呂家的祖陵再躺五百年,直到斗轉星移,物是人非時,它在一個下着流星雨的夜晚重見天日,而我見證了這一切。”
呂瑛知道娘又發痴了,她說睡前故事時也愛把自己講成很多年後的人,可當呂瑛問她歷史會怎麼發展,下一個皇帝是誰時,她又發不出聲音,答不上來。
他摸摸娘的額頭,沒燒,那就隨她去吧,瑛瑛自己躺下睡覺了。
呂曉璇對兒子的反應哭笑不得,為他掖了被子,等呂瑛睡熟了,靠着床榻,又想起她見到這面鏡子時的事。
呂曉璇本是二十一世紀的颯爽警花,十八歲從軍,三十歲做警察,一直做到四十多歲,瀟洒快活得很,直到2023年,她接到上級命令,到瓊崖島維護一座正在挖掘的陵墓的秩序。
墓主是禹朝著名海盜王,禹武宗外祖父呂房,考古學家們為了確保墓葬完整,一直細細的拿刷子掃土,連個大點的鏟子都不敢用,挖掘進度一直快不起來,恰好那天晚上有五百年一見的大型流星雨,幾個大學生和高麗遊客在附近的山頭觀星,還因為摔了器材吵了一架。
呂曉璇去那邊維持了治安,轉頭回了呂房墓看專家們工作,正好撞上照年鏡的出土。
然後,她就穿越到了五百年前的禹朝,變成個十八歲的少女,混亂的記憶還沒整理好,先依着骨子裏的正義感,救了個差點被山匪劫了的絕世小美人,小美人對她一見鍾情,哭着鬧着要以身相許。
見美人聘禮備好,喜服穿好,已是含苞待放之態,腦子還不清楚的呂曉璇沉思片刻,順應本心把人給辦了,回頭才知道小美人叫秦樹安,是禹朝那位開國皇帝的九兒子,封號梁王。
美人含羞帶怯,色若春花秋月,美不勝收,他說:“愛妃喚我九郎便是。”
呂曉璇老家那邊說話九狗不分,她開口喚:“狗郎。”
狗郎不介意王妃的口音,就像他也不在乎王妃一團漿糊的腦子,她說自己叫小萱(xiaoxuan),他便為她種滿園的忘憂草,帶着王妃在位於西南、算不上富庶的封地上過起幸福的小日子。
秦樹安實在是個沒什麼野心的男人,就想老婆孩子熱炕頭,等老爹死了,再把老娘接封地來一起熱炕頭。
呂曉璇對這個小男人是有心的,可她阻止不了歷史的前進,每當她試圖透露歷史時,她都會發不出聲音,也不能有試圖改變歷史的舉動,於是一切便照着歷史的記載前進。
風華絕代的婆婆麗貴妃死了。
丈夫娶了權臣之女進京復仇去了。
她回了瓊崖島,在海盜王父親身邊生下了呂瑛,恰好呂房只有她一個獨女,獨女養了個獨子,呂房直呼天降好崽,把呂瑛當心肝寶貝養了起來。
呂瑛的出生解放了呂曉璇,她還是不能透露歷史,可她已行動自由,等呂瑛能說話走路時,呂曉璇開始隨呂家的商船跑生意,跑到一半破了個連環殺人案,從此結交刑部侍郎趙栗,走上古代破案之旅,最後還和微服私訪的皇帝大伯秦樹焉見了一面。
皇帝大伯人不錯,見她把事業幹得風生水起,也不介意弟妹是個女人,給封了個刑部員外郎,讓她好好乾。
三年前,孟國南下攻打禹朝,呂曉璇又上了戰場,憑一身箭術連立戰功,恰好皇帝大伯要扶勛貴集團與文官對抗,呂曉璇也被封了個瓊崖縣子,有了子爵爵位。
皇帝大伯是這麼說的:“呂卿家有能力,朕便願意用你,也不用擔心萬一露了女子身該如何,大不了把瑛瑛拉出來,就說朕是為了給侄子留個爵位,才對呂卿家這麼照應。”
呂曉璇戳兒子的臉蛋子:“還是沾了你的光。”
她本以為照年古鏡有神異之處,今天拿了鏡子一看,也不過是件特別精美的古董,呂曉璇想,她這輩子怕是要在古代待到死了。
那她的兒子呢?他是否會沿着祖母、生父的足跡,被歷史推向英年早逝的結局?
呂曉璇神情堅定起來。
只要她不死,就絕不容許瑛瑛走到那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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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廂,秋瑜被二叔盯着蹲了一個時辰的馬步,腳步虛浮飄回屋裏,從枕頭裏翻出日記本,用碳筆寫拼音。
承安六年十月十日,在這個國慶假期已經結束三天的日子,我見到了封建社會中理論上最尊貴的人,秦湛瑛(幼年版)。
瑛哥人還行,沒和史書里一樣動不動就砍人,臉和史書記載一致,真的非同一般的靚,就是胃口不太好,有點挑食,希望他小人家早日改掉挑食毛病,好好吃飯,他的海戰能力在這個時代是獨一檔的,多活十年有望把太平洋變種花洋。
穿越的第八年,還是希望哪天再降個流星雨把我送回去,畢業論文還沒寫完,擔心。
qiuyu。
備註:是秋瑜不是鰍魚,希望看到本日記的考古學者不要弄錯本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