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到底宋啟文是個年輕老師,陳憶棉清晰看到,他繃著一張很想笑的臉,努力收着嘴角,然後朝大家招手:“差不多行了啊。”
又招呼陳憶棉:“來,陳憶棉,上講台說。”
“上講台”三個字,又成功戳中了同學們的笑點,最後陳憶棉憋紅了一張臉,以光速結束了自己的自我介紹。
他們新轉入(3)班的四個人暫時就坐在教室第二大組最後一排的四個座位,周弋坐在靠走廊,陳憶棉就坐在他旁邊。
今天第一二節課就是宋啟文的數學課,他喊課代表去他辦公室把期末考試答題卡拿下來發了。
他剛一離開教室,教室立刻變得鬧哄哄的。
一個暑假沒見,同學們顯然有一肚子的話急需互相消化。
陳憶棉正對這帶着一點生疏的熱鬧氛圍感到有些措手不及,坐在周弋前面的男生卻轉了身過來,跟周弋搭話。
他瘦竹竿一樣的個頭,留着寸頭,回頭一笑露出標準的八顆大白牙,倒是顯得分外親切和熱絡。
“我叫紀松,是咱們班班長,有什麼事都可以問我。”
“嗯,周弋。”
周弋反應淡淡,只點點頭。
紀松招呼打完了,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八卦,笑得也有點賊兮兮的,雙手交疊搭在椅背上,忽地湊近,壓低聲音說:“話說哥們,你怎麼就從實驗班轉下來了?”
“實驗班是不是特變態?”
“還行。”
周弋始終惜字如金。
“我聽說實驗班晚自習要上到晚上十點半,真的假的?”
“嗯,每周都有考試。”
“我靠,真他嗎變態,還好我沒考上。”
紀松笑得輕鬆,似乎覺得關切班裏新轉來的大神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於是又側過臉朝陳憶棉說:“新同學,你跟周弋認識啊?看起來很熟啊。”
“你不是19班的嗎?”
“發小,我倆從小就認識。”
“青梅竹馬啊。”
陳憶棉點點頭,她倒是習慣了這樣的流程,每次別人問她跟周弋是什麼關係時,得到答案之後用着像紀松這樣帶點調侃又帶點歆羨的語氣說著這句話。
紀松還想再問什麼,奈何宋啟文拿着三角尺走進了教室。
“知道你們還有很多話想聊,留在下課聊OK?”
紀松朝着兩人又笑了笑,轉過了身子。
新學期第一節數學課,評講上學期期末考試的試卷。
答題卡剛發到陳憶棉手上,她就把答題卡折了起來,壓在課本下。
顯然她對自己慘不忍睹的答題卡也沒什麼憐憫之心。
她用手肘戳戳周弋,小聲說:“試卷借我看一下,我沒帶。”
周弋揚揚眉,語氣揶揄:“又要我救命?”
陳憶棉在桌底下不輕不重地踢了他一腳。
“快借我看看。”
周弋隨手把桌面的答題卡推了半張過來。
陳憶棉:“我要看試卷啊,誰要看你的答題卡。”
上學期期末據說學校的讀卡器壞了,試卷全部是老師手改,此刻,周弋的試卷上總分那一欄就清清楚楚寫着“148”。
整張試卷,除了最後一道大題被老師用紅筆畫了一個圓圈之外,和周弋的字體很一致的,全都是瀟洒的紅色大對勾。
“我試卷也扔了。”
陳憶棉朝他翻個白眼,把他礙眼的答題卡又推了回去。
周弋朝她揚揚眉:“沒試卷,標準答案也能湊合看看。”
“你,要臉否?”
陳憶棉朝他做出了一個鄙視的手勢。
正說著,前排的紀松也不知道是聽了幾句,忽地長手一伸,丟下來一張試卷,回過頭說:“借你們一張。”
“謝謝啊。”陳憶棉小聲說道。
也許是這一來一回動靜確實有點大,正在講台上拿着試卷跳着選擇題講解的宋啟文注意到了這個角落,目光落下來,說:“不要講話了啊。”
陳憶棉乖乖噤聲。
她雖然成績不算優異,可倒也不是那種就愛跟老師對着來的叛逆小孩,被老師提醒以後,她就乖乖看着試卷聽講,不再開口。
周弋這種水平當然是不用聽老師講解試卷的。
他仗着坐在最後一排,把座位往後挪了挪直接靠着牆,坐姿突出隨意,長腿大喇喇地伸長了,攤開一本奧賽試題,轉着筆開始思考。
跟班級里大多數同學不一樣,周弋的桌面上並沒有堆成小山一樣的一摞書,他的書全放在桌肚以及腳下的透明書箱裏,整個桌面除了一張答題卡一本試題,就是他手裏正轉動着的一隻黑筆。
陳憶棉注意到這一點,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書桌。
右上角一摞書差點比她的頭還高了,除了課本還有很多嶄新的甚至連名字都沒寫一個的教輔資料,什麼王后雄、必刷題、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她不僅愛買還喜歡買一整套,全部都摞在桌面最底層,暴露她不學無術的現狀。
她從鼓鼓囊囊的筆袋裏拿筆的手一頓,頗有些羞愧地眨了眨眼。
身旁人明明視線一直在奧賽題上,但不知為何,就像是有讀心術一般,輕飄飄來一句:“放心,我不嘲笑你‘差生文具多’。”
陳憶棉:“……”
這跟嘲笑又有什麼分別。
陳憶棉拿出紅筆來,把文具袋拉鏈拉出了拉手榴彈引線的氣勢,閉着嘴含糊不清卻又惡狠狠地說:“你別老跟我講話!等下老師點我名了。”
周弋聳聳肩,輕輕一哂,沒搭理。
陳憶棉一開始還跟着宋啟文的節奏,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講到最後一道填空題的時候,她還頗為興奮地在試卷題號前畫了一個對勾:“哦~其實也不難啊。”
周弋用氣音笑了聲,收到陳憶棉瞪他的眼神后,他又清了清嗓子,調整了自己的坐姿,朝着陳憶棉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你繼續。”
得到知識灌溉正發著芽的陳憶棉好脾氣地不跟他計較。
可再往下聽幾道題,等宋啟文一筆帶過第二道大題時,陳憶棉卻感覺剛剛自以為抓到知識了而形成的那種亢奮感,都隨着時間的流逝,從她身體溜走了。
她打着呵欠,一個接一個,思緒從不知道為什麼這條直線的斜率是k/1,而想到了昨天晚上她看的漫畫其中一畫的分鏡真的很有巧思。
她思緒越走越遠,不知怎麼,慢慢的,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腦袋裏在想着些什麼,意識像幽靈一樣在她腦袋裏四處遊盪。
她下意識用手撐着腦袋,可意識渙散的同時,頭又重重地從手上滑下去,然後短暫清醒,緊接着又開始意識模糊。
周弋注意到身旁人沒了動靜的時候,陳憶棉已經在桌上趴下了,她握着紅筆無意識地戳着試卷,在試卷上洇散開一小塊紅色墨跡。
周弋皺着眉先笑了,正準備喊她,台上宋啟文忽然提高了音量。
“有些同學開學第一節課就沒精神啊,陳憶棉,醒醒。”
他說“醒醒”的時候,手支着三角板磕了磕講台,發出不小的聲響,嚇得陳憶棉一個激靈彈起來。
她一張臉漲紅了,感受着前排同學投來的注目禮,沒好意思抬頭。
還好宋啟文並不打算深究,停頓了一會兒,又繼續講題。
陳憶棉鬆口氣。
周弋十分自然從陳憶棉椅背後掛的書包里拿出了她的水杯放在她桌上:“喝點水醒醒神。”
“我剛準備叫你,你就被班頭看見了。”
陳憶棉剛從睏倦中驚醒,一時也沒有追究周弋責任的意思,只木木地點點頭:“知道了。”
也算是虛驚一場。
接下來的講解,陳憶棉倒是專註力大大提高,她不再犯困,跟着宋啟文的思路邊聽邊寫。
只是臨下課的最後五分鐘,專註力提前下班,她忽然有些堅持不住了。
她看着黑板旁掛着的時鐘,秒針一圈圈轉着,忽然覺得這最後五分鐘無比漫長。
“叮”一聲的短訊聲響起的時候,陳憶棉條件反射一般渾身立起了汗毛,絲毫不敢動彈。
她很清楚地聽到,短訊聲是從她的書包里發出的,儘管她並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失手把手機帶到學校來的。
江臨市一中是封閉式管理,學校管理很嚴格。
學生可以住宿可以走讀,但是嚴禁學生帶手機等電子設備到學校來。
陳憶棉看着講台上的宋啟文停下了寫板書的動作,能將人一眼看穿的視線掃下來的時候,陳憶棉體會到了什麼叫“大難臨頭”的滋味。
她剛因為上課講話、打瞌睡被宋啟文提醒好幾次,這次則直接被抓包帶手機到學校來,她想安穩地度過開學適應期,讓柴晶放下心來的願望看來是奢望了。
宋啟文的臉色也很難看,手撐在講台上,眯了眯眼,冷聲說:“誰的手機,自己站起來。”
陳憶棉不敢不承認,她緩慢地起身,屁股剛離開椅子,還沒站直,身旁卻“桄榔”一聲響,站起一道頎長身影。
周弋站得筆直:“老師,是我的。”
“早上沒注意,不小心帶過來了。”
底下同學們又開始小聲議論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是年級第一的好學生周弋主動承認錯誤的緣故,宋啟文並沒有大發雷霆,只是點點頭說:“下課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手機也帶過來。”
周弋點點頭應了聲“好”。
他剛坐穩,陳憶棉也剛湊過去一顆小腦袋想由衷地對他表示感謝時。
“疊個千紙鶴,再寄個紅飄帶~”
“願善良的人們天天好運來~”
“叮鈴鈴鈴鈴——”
在刺耳的長達半分鐘的下課鈴聲中,陳憶棉的手機也持續唱了半分鐘。
“好運來~祝你好運來~”
兩種聲音響徹在高二(3)班教室,互為不和諧且怪異的伴奏。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全班哄堂大笑的同時,前排笑得直不起腰的紀松轉過頭來,朝周弋比了個大拇指,高聲說著:“兄弟,看不出來你口味挺獨特啊。”
周弋:“……”
在周弋冷得彷彿可以立刻把陳憶棉碎屍萬段的眼神中,慌裏慌張的陳憶棉終於摸到了手機按下了掛斷鍵,《好運來》的餘音卻好像還飄蕩在整座高二(3)班教室。
陳憶棉朝着周弋揚起一個堪稱是哭的笑。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