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

好巧

八月末,渝城溫度極高,熱浪從腳底蔓延至全身,整個城市像是被籠罩在巨大的蒸籠里。

時憂已經在這待了一個暑假,還是無法適應如此難捱的炎夏。

她頂着烈日鑽進教學樓的陰翳中,敲了敲辦公室的門,無人應答,只好用手扇風先在走廊等着。

少女穿着簡單的白t短褲,纖細白皙的四肢暴露在黏膩又濕熱的空氣里,光潔的額頭已經冒出一層細細的薄汗。

心裏排練着等會見到班主任的畫面,時憂站着的腳都有些發虛。

好在沒讓她等太久。

敦厚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一個中青年男聲自她跟前響起,操着一口渝城本地的方言,“哦豁,新同學來楞個早嘛?”

男人穿着一件勉強能蓋住啤酒肚的條紋POLO衫,告罄的頭髮沾着點同樣被熱出的汗珠,宛若一片附着晨露的稀疏草坪,湊合地掩蓋底下的光滑。

應該是她未來的班主任。

時憂昨晚特意去恭益中學的校園官網上搜索過,此刻比對良久才能說服自己,眼前的和昨晚在證件照上看到的是同一個人。

嘶,哪家照相館。

p圖技術這麼高超?

這股滑稽莫名讓時憂鬆一口氣,她沒顧得上想那麼多,白凈的臉上綻放出一個笑容,“王老師好,我叫時憂!”

“我曉得,”王勝仔笑呵呵咧着嘴,一邊慢吞吞從褲腰帶那一大串啷噹響的鑰匙里找出正確的,“老師剛和年級組組長說了點兒事,有些遲,莫在意哈!”

門推開,王勝仔矮胖的後背展露在時憂面前。他顯然也是被熱壞了,暗灰色POLO衫上被一小片汗水洇成更深的黑,竟然也和自己一樣狼狽。

時憂沒好意思偷笑,因為這位新班主任打開空調之後就把扇葉往她的方向調,關心道,“熱着了吧?先坐在這兒休息一下哈!”

空調運作聲響起,剛剛和他一起進來的一個年輕女老師突然開口,“王老師,你把風對着妹兒吹什麼?不曉得冷啊,會着涼的!”

“哎呦……”王勝仔這才知道自己好心辦壞事,重新調整空調的扇葉,“咵啦”一聲拉開辦公椅坐下。

他喘了喘氣,抬手抹汗的動作一頓,接着看了她一眼,還是抽張紙慢慢地擦。

不知道是在挽回什麼形象。

時憂低頭短促地笑了下,沒按他的話坐下,規規矩矩站在桌子面前。

冷風斜斜地散過來,驅散渾身的燥熱,一下子叫人神清氣爽,轉學所致的緊張也煙消雲散。

似乎是看她一直不說話,王勝仔以為她聽不懂方言,換回了普通話,“從別的城市轉來的吧,今天第一天來報道?”

他是教語文的,說起普通話來字正腔圓,聲音溫柔和煦,時憂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頓了頓才點頭,“嗯……跟着我爸爸回來的。”

她沒說自己具體從哪兒來的,反正自小學起,她和弟弟幾乎每個學期都要轉一次學,東南西北哪兒都待過。

這次卻不一樣。

時憂突然補充開口:“老師,不出意外的話,我就在這兒一直到高考了。”

她其實是渝城本地人,奈何從小跟着父母奔波,很少回來,也很少穩定地在一個地方待過。

這一回家裏又出了變故,又想着姐弟倆過幾年就要高考,乾脆決定跟着父親回渝城。

王勝仔笑呵呵地應聲好,也沒針對這個話題問下去,轉而開始告知一些開學事宜。

轉學事宜大同小異,時憂這種插班生專業戶,耳朵聽得都能起繭。念在這個地方是她未來兩年的安身之所,她規規矩矩地站在桌前聽着,半點怨言也不敢有。

王勝仔慢慢悠悠講完,看到新學生這幅乖巧的樣子,滿意地收起她的轉學資料。

突然想到什麼,再開口時卻有些艱難,“咱們十九班……你可能不了解。理科吊車尾,班風確實是是亂了點,但班上的孩子都還是很友善的。”

時憂聽懂他的意思,點點頭,沒半點挑剔,“好,我會好好相處的。”

在重點高中雲集的渝城,恭益中學仍是數一數二的香餑餑,重本率也是一騎絕塵,按理來說是很難轉入。

時憂能轉過來,得虧她本來就有本地戶口,又獲得過全國性英語演講比賽的金獎。

但要單論成績這事,說不準也沒法和恭益的大部分學生比。

各地的學習進度不同,她之前的學校落了這裏一截,吊車尾的班還能讓她更好適應。

“那就好,其他的事你不用操心,老師肯定會保證好你們的學習。”王勝仔聽了很欣慰,那雙大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眼睛微眯,“咱班現在就剩一個後排的座,你先將就着,下次換座位的時候再安排哈!”

“過幾天還有個開學考,老師也不要求你什麼,儘力就行,”他的語氣輕描淡寫,簡直要把“佛系”兩個字寫在臉上,“平常有什麼問題,就多問問前後左右的同……”

剩下的話還沒說完,突然被王勝仔吞了回去。

給時憂安排的座位,後面是連着陽台的後門,左邊是白花花的瓷磚牆,至於右邊……

一個要死不活的冰塊臉浮現在眼前,少年被他拎着罵時不耐煩的應話聲還言猶在耳。

王勝仔皺了下眉頭,這才不自然地輕咳,“右邊的算了,就問前桌就好了。”

“啊……?”

“噢。”

時憂乖順地應下。

對話進行到一半,辦公室的門被一個寸頭男生撞開。

他穿着球衣,皮膚較黑,五官濃烈而銳利,打眼看去就像個不學無術的刺頭。

刺頭似有感應,朝這邊看了眼,接着把旁邊年輕女老師桌上的作業搬了起來。

“……”

“嚯,易馳生,你破天荒還會幫老師搬作業啊!”女老師驚叫。

在自己學生面前,所有老師都能一秒從方言切換為普通話。

似乎總覺得這樣更有威信些。

而寸頭男生卻還是沒把老師的地位放在眼裏,哼哼了兩聲算是應答。

臨走前,目光又刻意在時憂身上掃過,停留了半晌。

王勝仔詫異,“認識啊?”

這小寸頭他記得,高高大大的體育生,也是上學期轉來隔壁文科班沒多久,愛和自己班上那冷麵混球一起,都不是什麼省心的。

時憂眨了眨眼,“我弟。”

她和媽媽姓,易馳生跟爸爸姓。

姐弟倆同級,一個學文,一個學理,易馳生上半年就辦好手續轉過來了,而時憂捨不得之前的同學,愣是讀完了整個高一才走。

似乎也因為這樣的不同步,他暑假的幾個月都在和她置氣。

青春期的叛逆男生簡直比幼兒園小朋友還幼稚,時憂才懶得管,忙着打暑假工,任他自個兒生悶氣。

此刻,易馳生明顯是不放心剛轉學的她,又拉不下面子詢問,這才過來看看情況。

王勝仔緊蹙的眉頭還沒鬆開,左思右想也不明白這麼一個乖乖巧巧的小姑娘,竟能和剛剛凶神惡煞的男生是親姐弟。

好一會兒才消化這個事實,撐着辦公椅的扶手,老態龍鍾地起了身,一揮手,“行,去教室!”

-

正是上午,金燦燦的陽光灑落在高二教學樓的窗格上,蟬鳴鳥叫之外是一片書聲琅琅。

理十九班此刻也很熱鬧,卻並非讀書的熱鬧。

打遊戲的、嗦小面的、哼歌自嗨的、腦袋懟着漫畫書偷笑的……

明明是節自習課,幹什麼的都有,難得找着一個安安分分看書的,封皮底下都是與課業毫無關聯的地理雜誌。

“班長,教室后那幾個鬥地主的,你管不管嘛?吵得腦殼疼!”中氣十足的女聲傳來,普通話里夾雜着一點渝城話。

被叫住的班長正帶着降噪耳機,沒抬頭,全神貫注手裏的地理雜誌,換來女生一句哀怨。

不知是誰的椅子被當做牌桌置在教室後方,除了最中間三個打牌的,還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許多看客,本就狹窄的走道幾乎水泄不通。

“哪來的王炸?你個哈兒哦,最後兩張了都不報雙!”

“不算,這把不算!”

“鎚子!這局倍數這麼高,你們莫玩賴!”

……

幾個人為了十塊錢吵得快翻了天,好端端的一間教室硬是被鬧成了菜市場。

爭執不下之時,一根勻稱白直的長指穿進人堆中,捏住空牌盒的邊緣,精準地砸到其中嚷得最大聲的人的額角。

“嘶,哪個龜孫呦……”

被砸的人吸一口冷氣,抬頭看到來人之後迅速噤聲。

穿着黑t黑褲的少年收回手直起身,站在人群之外,姿態散漫而不失挺拔。

他右眉眉尾有一道截斷,難掩面容俊朗,反而添了些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質。

剛剛鬧翻天的地盤這會兒瞬間鴉雀無聲。

離他最近的幾個人不自覺讓出一條道,哆哆嗦嗦開口想要說什麼。

少年長腿一邁,目不斜視地踩上最中間那個椅子,又在周圍人的注目中不疾不徐走過去,如踏平地般輕鬆。

“別特么擋道。”

人群中,懶散冷淡的男聲居高臨下地落下。

椅面連帶着零零散散的牌堆一起被他壓在腳底,剛剛那對極具爭議的大小王直接被碾得看不到全貌。

被砸的男生反應過來,心思早已不在這局的十塊錢上,看着他的鞋暗罵一聲,“操,ow聯名最新款!”

這他媽不是快被炒到天價了嗎?

他盯着少年走過的背影,兀自咬了咬牙,最終還是沒敢再叫嚷,沒好氣地散了人群把牌收好。

穆嘉翊回到座位上,前面的蔣糾轉過頭。

他看見少年懶怠的神色,跟着蹙了眉,揚聲幫他罵,“也就剛開學有這股興奮勁,過幾天的早晨,我看這班上幾個人清醒!”

穆嘉翊闔眼捏着眉心,沒搭話。

“這麼困?”蔣糾看他這幅模樣,嘖了一聲,“那你別來噻,昨個第一天都沒見你人!怎麼突然給仔仔面子嘛?”

“嗯。”穆嘉翊懶得反駁。

蔣糾不會知道,他就是因為開學第一天沒來,被王勝仔又是短訊又是電話地叨叨了一整個晚上。

他面無表情地抬了抬眉梢,嘲弄道,“我無人機還特么壓在他那兒。”

要不然高低把王勝仔各個聯繫方式都拉黑一遍。

“那……”蔣糾還欲問什麼,視線掃過某處。

穆嘉翊一雙長腿相對於這個桌子還是無處安放,在教室向來喜歡搭在旁邊空座位的橫杠上。

“突然想起,咱班上新轉來了個妹兒!”

“聽說還是從別的城市轉來的,不曉得乖不乖呦。”

在渝城方言裏,乖就是漂亮。

“所以呢。”穆嘉翊懶懶散散地應,普通話標準,沒被他帶跑。

蔣糾補充道:“聽說要坐在你邊上!”

穆嘉翊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我搬到後面。”

“誒,你別這麼無趣嘛,”蔣糾動動身子,起勁地開始八卦,“萬一是漂亮妹兒……”

穆嘉翊抱着臂靠在椅背上,眼皮都沒掀一下,語氣波瀾不驚地拿出一個頭戴式耳機。

關他屁事。

“……”

這段對話最終以穆嘉翊埋在桌面睡覺告終,蔣糾嗤嗤兩聲轉了回去,“沒意思!”

身邊的女同桌倒是從漫畫書里抬起頭,幽幽吐槽,“叫你整天傳播虛假言論,誰愛聽。”

蔣糾反駁:“你見過轉學生了?就知道不怎麼樣了?”

女同學想起易馳生的臉,“隔壁班上學期轉過來的那誰,雖然比穆嘉翊差了點,也算個小帥哥。根據概率判斷,咱們班這次就輪不到這種好事了。”

“總之,別抱那麼大期待嘛,到時候空歡喜一場!”

“也對,再好看肯定也沒級花好看!”蔣糾翹起凳子亂晃,“就是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再送蛋糕給阿翊,那味道,巴適得很……”

他語氣逐漸蕩漾,不設防被後面的人踹了一腳,人仰馬翻似的連着椅子一起摔倒旁邊。

“操,你沒睡啊!”蔣糾捂着屁股朝穆嘉翊罵,一邊不住地吸着冷氣。

鬨笑聲漣漪般地從人群中散漫開來,女同桌最為放肆,大聲嘲笑着,“活該!我看你眼瞎,隔壁那白蓮也能是級花?”

王勝仔一進門看到的就是這種哄鬧混亂的場面,他氣紅了臉,不自然地輕咳一聲,讓身後的時憂先在門外等着。

矮胖的中青年男人走上講台,“一個個的都反了天啊!這還沒過年吧,蔣糾你趴地上拜什麼禮?”

他在班裏的威懾力向來不高,此話一出,反而惹起一陣更加雜亂的大笑,此起彼伏地在教室里響起。

王勝仔面子掛不住,臉色黑紅,頭上幾根稀疏的毛髮都要氣得立起來。

紛亂中響起幾陣沉悶厚重的聲響。

班上四五十個人陸陸續續噤了聲,又齊刷刷地循音向後看。

穆嘉翊慵懶靠着椅背,長腿伸出過道才得意舒展。

渾身不耐煩的少年,就在王勝仔的眼皮子底下,膽大包天地拿着手機敲桌面。

冷白皮膚上青筋凸起,名貴的新款手機就被他當塊板磚似的,聲音怎麼大怎麼來。

倒是比講台拿着戒尺的人好使得多。

“……”

五下之後,那塊板磚被他隨手扔進桌肚了。

教室安靜數秒,落下他散漫的嘲弄聲。

“吵個鎚子。”

一向清冽冷淡的音色在說出渝城話時莫名接了點地氣。

卻也顯得更加不好惹。

理十九班自早讀開始以來,頭一次變得寂靜無聲起來。

王勝仔此刻也沒糾結這位攜帶電子產品的慣犯,驕傲地摸了一把剛剛差點冒汗的頭髮。

平常也沒白罵。

這小子關鍵時刻,還知道幫他管紀律嘛。

他如釋重負沉出一口氣,這才看向教室外一直等着的小姑娘。

卻見時憂扒拉在門邊,多此一舉地擋着身子探出頭,直勾勾地盯着教室後方的角落。

準確的說,是那個耷拉眼皮、滿身睏倦的少年身上。

班上的人也顯然發現了這道過於灼熱的視線。

“——!”

卧槽,看上穆嘉翊了?這是要見證一見鍾情的戲碼!

門口的少女眼睛泛着光,漂亮明麗的臉上綻開一個笑。

闃寂氣氛中,少女扒拉在門邊的手揚起,意料之外地朝穆嘉翊的方向晃了晃。

“好巧!”

時憂音色清脆細軟,卻打破沉默,格外清晰。

滿座無不震驚。

哪兒來的漂亮姑娘?還和穆嘉翊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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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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