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穿過沒有燈的走廊，全靠暗淡的月光找路。有時起了點小風，莫名的影子就會在地面上扭動，辨不出是何物。還好今夜雲少月圓，不用特別費勁看路，將近深秋的時候，大多如此。
孤兒院裏小孩住的地方是一棟破舊的小洋房，不論是外邊的牆，還是裏面的傢具，都矇著暗淡的灰或黃色。老烏龜管這棟房子叫“宿舍”，儘管大家都不懂宿舍的含義，比如和“房子”有什麼區別，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宿舍”一定是很多人住的地方。
王名進到宿舍的房間，有人注意到他，笑着問道：“怎麼樣，王名，那傢伙都說了什麼？”
“......沒什麼。”王名漫不經心的回答，坐到自己床上沒再說話。從王名進來時，一個在房間盡頭的小陽台看着他的人幸災樂禍的說道：
“還用問嗎？肯定是真的啦！你看他都怕成什麼樣子了，手都在抖啊！”
“別笑他了，董作人。換成你估計抖的更厲害。”王名的上鋪也是帶着笑意斥了他一句，然後像是提前排練過似的，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王名聽着他們的笑聲，慢慢地覺得自己離他們越來越遠。王名想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笑。是因為自己的悲慘遭遇嗎？這值得嘲笑嗎？如果自己都能被趕走，誰能保證下一個不是他們中的某個人呢？
而且，離開這裏也不見得是一間壞事。王名沒了洗漱的心情，往床上一躺，卻沒有睡意。他看到上鋪的床板中間已經有些塌陷了，爆開的木刺猙獰的對他無聲咆哮。王名用手輕輕拂過那裏，它們在手上留下點點刺感。他收回手，稍微用力敲打牆壁，空洞的聲響和沉悶的聲響有節奏的交替響起，這塊牆哪裏是實的，哪裏是空的，王名早已經熟悉了。
“你看你們兩個，笑得太大聲了，把人家王名都笑哭咯！”
“哈哈哈哈，不要搞得和你沒關係似的，第一個笑的就是你。”
“真的哭了嗎？真的哭了嗎？你們兩個誰去看一下？”董作人饒有興緻地說道，他從小陽台走進來，看着一個在下床，一個在上床的傢伙。董作人先去拉第一個對王名說話的人，大喊道：
“汪苟，你去安慰一下王名‘大哥’。”董作人用搞怪的語氣，故意把大哥兩個字拉得很長，“誰叫你在別人一進來就欺負人！”
“誒？我可沒有欺負他啊，是他自己承受能力太弱才哭的。而且要說欺負，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兇手！”汪苟指着王名上鋪的人，義正嚴詞地說道：“方博明！你還不下來去跟我們的‘大哥’道歉！等會‘大哥’發火了，你就死定啦！”
說完，他們三人又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王名還在看着眼前上鋪床板發獃，他們的談話內容卻不受控制的傳到了他的耳朵。從進來到現在，有疑問不斷的從王名心裏冒出來：他們覺得有趣的地方是什麼？他們為什麼這麼有默契？他們為什麼要說自己哭了？
床板突然起伏了幾下，一道乾瘦的身影從梯子快速往下爬，跳下來的地方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方博明下來了，他的笑聲和面容越來越近，他伸出手把王名從平躺的姿勢撥成面向他，然後對着王名的臉大笑起來，又跳開指着王名的臉對着另外兩個人笑。
人在遭遇着困境時，總是喜歡去找比自己更慘的人，從他們身上找到些安慰，才能得到對比出來的幸福。為什麼不向活的更好的人看齊呢？那隻會讓這樣的人感到痛苦，
用辱罵嘲笑的方式掩飾自己內心的屈服。這種方式是輕鬆的，只要自己變得更差了，那就繼續向比自己更差的人對比，只要自己不是最差的，就能得到源源不斷的幸福。
王名雖然遲鈍，此時也明白了他們在通過貶低別人來拔高自己。王名嘆了口氣，豈不聞兔死狐悲之理？自己走了，這對他們來說難道不是一個天大的壞消息嗎？
他們連利害都分辨不清楚，已經傻的有些過分了。王名有些迷惑，平時他們好像沒有那麼蠢和遲鈍。他坐起來，直接問道：“你們是在裝傻嗎？還是真傻？”
“裝傻？”董作人戳了戳方博明，作出鬼臉模仿王名的語氣對他說道：“你不要再裝傻了！”
“他說的是你！”方博明哈哈大笑，惹得另外兩個人也跟着大笑。
王名很無奈，原來是真傻。不過他們怎麼會知道了自己要走的消息后，會高興到這般地步，以至於失去了辨明事物好壞的能力。平日裏的關係好像沒有這麼差吧，最起碼見面會打打招呼，偶爾還在同一張桌子吃飯。
王名不打算對他們解釋什麼，這樣無賴的人說什麼也沒用，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道理，也不在乎事實，他們只想說他們想說的話，做他們想做的事。
......沒救了。王名朝他們搖搖頭，起身去洗手間洗漱。方博明哎了一聲，上前一把王名拉住不讓他去。王名的火氣此時也被挑起來了，方博明屢屢用行為言語冒犯自己，如果他是一隻蚊子，那他已經變成一灘污漬了。可方博明比蚊子還煩！唯一比蚊子好的，就是他是一個人，如果想動手揍他一頓，不怕找不到他。王名的手伸進衣服里，捏住口袋裏的小雕像，冷冷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要是還不收手，就別怪自己動手了！
方博明的氣勢因此一滯，那眼神像是一盆冷水潑在他身上，讓他清醒了些，想到了王名的遭遇，若是他在離開之前先對自己做了什麼壞事，老烏龜大概也不會追究。稍微動了動腦子的方博明停下來，任王名去了。
汪苟的腦子還沉浸在欺凌的快感里沒有脫出，他看到方博明放開了王名，大聲嚷嚷道：“喂！別人要去廁所哭啦！你還不把他攔下來，不然他跑到老烏龜那裏告狀，說我們不關心朋友，那就不得了啦！”
“傻...！”方博明心頭有不好的預感，瞬間回頭想打斷汪苟說話，但他又疑惑自己的預感究竟從何而來，就任汪苟把嘲諷王名的話說完，以此看看王名到底會怎麼做。
也正是這番話，讓王名下定決心，在離開前，讓吵個不停的人嘗點苦頭。他握住口袋裏的小雕像，閉上眼睛，面對着三人佇立不動。在王名的腦海里，一個正方體空間出現，無數直線遵守他的指揮，有序的構成與現實一模一樣的房間，直到裏面的每個角落都與真實的宿舍沒有區別。他想像自己正在腦海中的宿舍，站立在現實中站立的地方。當一切都與現實無異時，王名想像自己手中出現一根木棍，而汪苟腳後有一層石階。同時他睜開眼，在口袋外的那另一隻手傳來了實感，圓筒狀、輕盈堅硬、細長粗糙。
王名一個大步朝汪苟跑去，如同離弦之箭，帶着要給汪苟痛擊的氣勢。董作人和方博明都被嚇了一跳跑開，既是因為王名手中突然出現的武器，又因為他突然的爆發反撲，他們都不想受傷。汪苟就不一樣了，那氣勢鎖定住了他，幾乎把他嚇倒。他下意識的往後退，卻沒注意到腳后突兀出現的石階，被絆倒在地失去了反抗和逃跑的能力，眼睜睜的看着王名跑到他面前。在汪苟有機會說出求饒的話之前，王名膝蓋頂住他的兩隻手臂，一隻手按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舉起木棍揮出破空聲打在他的頭上。
“砰——！砰——！啪——！”
打到第三次時，木棍承受不住壓力，發出了誇張的爆裂聲，在接觸到汪苟的頭頂時炸斷開，木屑飛出濺到方博明等人的臉上，一陣刺痛，讓他們不由得想像承受了這般力度打擊的汪苟究竟有多痛苦。
汪苟在地上已經昏死。倒不是因為疼，他是被自己嚇暈的。那根木棍在王名的控制下，特意選成了乾燥的。這樣的木棍擊打時發出的聲音巨大，卻又易碎。而且擊打的部位是頭蓋骨，據倉庫里的藏書內容，為了保護脆弱的大腦，頭蓋骨極為堅硬，無法輕易造成有效傷害，即使想要從事腦相關手術，破開頭蓋骨還得用鋸子呢！區區脆木棍，殺傷力怎麼能與鋸子相比。
所以王名很自信，汪苟絕沒有被自己打死。圍觀的全過程了兩人可沒有心情想這些，他們也不懂，因為他們根本不喜歡去倉庫看書。那些書都是從社會各處募捐來的，包括閑散人士、福利機構、政府組織活動等，因為募捐的書沒有門檻，也沒有審核，所以書的數量雖然不算多，但種類可謂是五花八門。孤兒院裏很少有人會有閑心去倉庫里找書看，王名正是其中之一，關於頭蓋骨的知識，也是從倉庫里的書中得知。
方博明和董作人看到王名把目光投向自己時，心中只有害怕和悔恨，總覺得下一個像汪苟一樣躺在地上死活不知的人就是自己。董作人先崩潰了，他承受不住巨大的壓力，大哭起來，嘴裏發出了意義不明的“嗚哇——”聲，像是肺活量驚人的公雞打鳴。當王名靠近他時，他發出的聲音變得既像是支氣管抽搐，又像是打嗝，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喉嚨發出有意義的音節了，身體也不停的抖。王名想到幾分鐘前董作人笑和做鬼臉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方博明看到王名這一笑，算是明白了。王名沒有打算對他們兩個做汪苟那樣的暴行，只是想看他們倆的醜態。那麼，自己應該做的就是......
“咚！”一聲悶響，方博明朝王名跪下來，“對不起！我不該嘲笑你的，都是我的錯！”說完，又對王名磕了一個頭，再次說道：“對不起！”
按照方博明對王名的了解，做出了這樣鄭重的道歉后，王名不會再對他動手了。方博明偶爾會去倉庫看看書，其中有一些內容就是“男兒膝下有.....有什麼很珍貴的東西”，一般用來表達自己認識到了嚴重的錯誤，並表示歉意。在這種地方用起來，再合適不過了。
如何！這就是知識的力量！方博明在心裏對董作人喊道，此時的董作人哭的樣子像是退化成剛出生的嬰兒。
其實方博明認為，自己只要彎腰鞠躬道歉，王名就不會對自己動手了，但按他的理解，王名平日裏溫和少語，也不會突然動手打人。還是跪下磕頭更加穩妥，王名喜歡去倉庫看書，相信他也能理解這種行為的含義。
五秒...十秒...三十秒過去了，方博明始終能清晰的感覺到王名的視線停在自己的背上。冷汗從他耳朵流到鼻尖，像是他的心從高處降到地面，原本自信滿滿王名會放過自己的方博明，此時也不禁害怕起來。萬一...萬一王名用那奇怪的能力，把自己按倒在地揍暈......
那個能力太奇怪、太詭異了！怎麼能憑空變出來原本沒有的東西！
時間慢慢過去，方博明在心裏一秒一秒的數着，這個過程實在痛苦，他心裏預期王名接受自己道歉需要的時間早就過去了，可他還是在看着自己！到底想怎樣！如果要動手，那就直接點，動啊！方博明心裏近乎失去理智地對王名咆哮，卻不敢真的說出口。只能不停的對地面喘氣。
“哼。”
方博明聽到了王名的聲音，還有走開的腳步聲，如蒙大赦。他把埋在地上頭抬起來，悄悄看向王名，因為不適應光線，還流了一些眼淚，方博明眼前的景象很模糊，只看到王名只用一隻手，很輕鬆的提起昏死在地的汪苟，把他扔到了床上，動作粗魯。方博明又不敢看了，趕緊把頭埋回去。這哪是個人，這分明是個怪物！他懷疑王名被送走，就是因為老烏龜發現了王名是個怪物！
難道以前每個被送走的人都是怪物嗎？方博明不由得聯想，旋即深以為然。那樣詭異的力量讓方博明打心底里害怕，同時開始感激老烏龜，讓這樣的怪物遠離這裏平靜的生活。最好去死吧！這才是對怪物最適合的處理方法！
如果方博明知道世界上還有警察的話，大概會直接舉報王名，并力求為他爭取個死刑。沒錯，殺人犯就得以命償命才對！
方博明小心翼翼地確認了王名去了洗手間后，一溜煙地跑到其他房間去了。今晚他說什麼也不想留在這裏，和一個怪物住在一起。王名注意到了方博明的行為，卻沒有留住他，讓他不要將今晚的事情說出去。
他已經沒有餘力這麼做了，完成一個想像的完整過程，疲憊感比在大院裏跑了一上午還累。除了疲憊感，王名還注意到一個不尋常的地方。他往身後看了一眼，汪苟還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是剛剛暴行的傑作。
此前幾次使用這種能力時，好像沒有這樣暴戾的情緒出現......王名回想到當時的情景，自己只是想讓汪苟閉嘴而已，卻不知不覺受到了莫名的影響，想痛快的發泄，要那些讓自己難過的人付出慘痛的代價。也因此在現實中召喚出原本不存在的事物，並且第一次就成功達到了目的。以往別說召喚事物了，就是在腦海里想像身處的空間都很難做到。
嘗試成功是值得喜悅的，但王名不由害怕起來，他越來越覺得剛剛動手的不是自己，他明明沒有任何和別人打架的經驗，卻能輕鬆的用氣勢壓制對方，動起手來無比冷靜，第一時間就讓對方失去了反抗能力。
一把水拍到臉上，冰涼似乎順着毛孔鑽到了身體裏，稍微壓下了不知何處騰起的燥熱。鏡子裏，王名看到自己的眼睛已經佈滿血絲，像是下一秒就要擇人而噬的惡鬼，但這惡鬼看起來又太累了，像是三天三夜沒睡。王名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暗暗決定非必要時候，再也不用那個雕像的能力。
再回到房間時，董作人已經縮回到自己的床里，棕黃色的被子把他層層裹住呈筒狀，像是條肥碩的麵包蟲，還發出微弱的抽泣聲。看他這個樣子，已經不需要王名多說威脅的話語了......不，不是威脅，應該是協商。王名想自己只是希望離開前這幾天，能安靜點度過，像平日那樣就再好不過了。
老烏龜會非常準時的在十點半關燈。王名抬頭看了看鐘，還有幾分鐘。他回到床上，等待夜幕降臨這個房間。這次王名沒有在心裏默數時間，猜老烏龜關燈的最後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