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075 揚帆採石華,掛席拾海月……
對於這個弟弟,李盼兒心中的感情其實十分複雜。
一方面,他其實也只是個十一歲的孩子,許多事情並非他能夠做主。
但另一方面,他的存在本身對於她來說,便是一種傷害——這一點從他們的名字就能看得出來。
一個叫“景舟”,寓意前程似錦,如順水行舟;一個卻叫“盼兒”,不是顧盼生輝的“盼”,而是盼望的“盼”。
李盼兒甚至不敢想像,如果她並非那所謂的“純陰之體”,這前十年的人生又會過得如何。
又或許,根本就不會再有這十年。
……
“你想清楚了?”
祠堂內,燭火通明,數列牌位整齊擺放,臉色青白的少年僵硬地躺在正中央的棺材中,胸前掛着那支骨哨,身邊整齊地疊放着李氏的衣物,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
風一吹,四周的燭火微微顫動,燈芯迸裂,發出輕微的聲響,又像是冥冥中傳來的嗚咽與嘆息。
李盼兒跪在堂下的蒲團上,稚氣未脫的臉龐上神情淡然,看不出太多悲喜。
明黛站在她身後不遠處,身邊分別是雲時、徐岷玉和奇安。方才那句話,便是她問的。
她說:“他雖然已經成了傀儡,但還未沾染過任何血腥,你若想將他帶回青山峰,掌門那邊自有我去說。”
李盼兒搖搖頭。
她回答道:“正是因為他還未沾染血腥,所以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說著,抬頭看向高堂上的牌位,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裝着遠超年齡的冷靜與透徹。
原本那裏應該放的是李家的列祖列宗,但此時此刻已經換成了無數個新的名字。
王二、孫大……
這些都是在她成親那日冤死的人。
李冀的一己私慾,不僅將他們李家毀於一旦,同時也將整個啟玄鎮的人都拽進了深淵。
不過一夜之間,無數個家庭天人永隔。
而起初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只不過是聽聞李大善人家要辦喜事,便特意拎着家中的肉蛋酒菜來送上純樸的祝福。
何其無辜。
“蒼天在上,厚土為鑒。”
“我爹李冀雖然壞事做盡,死有餘辜,但胞弟景舟和我娘對此事毫不知情,不該因為他而遭受牽連。”
半大的少女跪在蒲團上,背影單薄卻始終挺拔,聲音不大,但語氣卻平靜而堅定。
她說:“身為李家長女,如今我李盼兒身無長物,只有這一處府邸和幾分薄田還算值錢。”
“昨日我已經與鎮長商量過了,打算將這些東西全部充公,不求能夠彌補什麼,唯願他們母子二人能夠在此安眠。”
“今後,啟玄鎮再無李府。”
說完,她低下頭,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一拜,是為了母親與胞弟。
二拜,是為了那些枉死的人。
三拜,是為了過去那個曾在痛苦與懦弱中掙扎過的自己。
李盼兒:“請師叔動手吧。”
明黛見她心意已決,便也不再多言,繼而驅動靈力,隨手一揮,那棺木里的屍身便毫無徵兆地燒了起來。
在靈火的熱烈烤灼下,原本刀槍不入的傀儡開始慢慢發生了變化。一開始只是衣物毛髮,後來則是皮肉白骨,卻又未傷棺木分毫。
燭火在穿堂風的作用下躍動着,棺材裏那青白而稚嫩的面容也一點點被火舌吞沒,伴隨着噼里啪啦的聲響,隱隱散發出陣陣焦臭,連祠堂里的檀香也掩蓋不住。
但此時此刻,眾人也沒心思再去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三個小徒弟站在明黛的身側,低着頭一言不發,就連一向跳脫的徐珉玉也罕見地安靜了下來,默默地抱緊了自己懷中的那把小鐵劍。
生死無小事。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生前多少風光,死後卻只能葬在一座籍籍無名的小山崗上,連姓名也不得題。
一想到這,徐珉玉的眼中不由得微微發澀。
事實上,“徐”非他本姓,“珉玉”也不是他的真名,在被父親託付給師父的那一天起,他的過往便同父親的屍身一道埋葬在了那小小的山崗上,不可再與人提及。
但……遺忘和放下哪裏是件容易的事呢?
就像二師姐,就像那成百上千個盤旋不去的冤魂。
恍惚間,不遠處傳來一陣琴音,似乎有人在彈奏往生曲,撫平哀愁與怒怨。
是謝驚安。
半柱香后,靈火燃盡。
棺木中,李景舟的屍身與李氏的衣物都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抷青灰。
李盼兒將那些骨灰悉心收起,裝進骨灰盒中,最後封上棺木,另起長生位,重新點了一支香,舉過頭頂深深一拜,最後穩穩插進香壇中。
明日他們便會離開此地。
此後,世上便再也沒有李盼兒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說:“請師叔重新賜名。”
明黛沒想到她會提出這種要求,愣了一下,很快又回過了神,認真地問:“你想好了?”
李盼兒抿抿唇,神色似是有些掙扎,但很快還是下定了決心,嚴肅而認真地說:“是,我想好了。”
“從今往後,我想為自己而活。”
明黛對於這個答案並不意外。
甚至還有些讚許。
從小到大,她見過太多的招娣來弟,其中也不是沒有人和她傾訴過苦楚、向她吶喊求救。
成為鄉村教師以後,她也曾緊緊拽住那些或是稚嫩或是粗糙的手,想要想要幫她們從泥潭裏脫身,但最終成功的人卻少之又少。
大多數人都敗在了向外攀爬的過程中、甚至就差臨門一腳的時候。
不是因為族人拖累、父兄壓榨,而是因為她們在經歷重重磨難之後,早已經遍體鱗傷,最後心灰意冷地選擇自己放手。
但好在李盼兒是個拎得清的。
明黛沉思片刻,道:“男子能為之事,女子未必不可為,你心性堅韌,的確不應該被困在暖閣之中。”
“揚帆採石華,掛席拾海月。”
“這是謝靈運謝公筆下的景,卻也只是他筆下山水的萬分之一。師叔相信,未來還有更加廣闊的天地在等着你。”
“今後,你就叫做拾月吧。”
——
翌日。
天光剛剛破曉,白露還未來得及從枝頭垂落,李府的門便被人悄無聲息地推開,先後走出幾道人影。
正是明黛一行人。
今天是他們離開啟玄鎮的日子。
按理說,春寒料峭,他們應該等到白日再出發,但明黛知道自家徒弟不想引人注意,便特意挑了這麼個時辰。
倒是連累了謝驚安。
這段時間為了調查那噬魂幡和邪陣背後可能涉及的事情,他也留下來在偏院住了幾天。
通過這幾日的相處,明黛發現:他這人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性格溫和,卻是個極度喜靜的人。
以至於他們明明同住一個屋檐下,卻也經常見不到人,要不是偶爾還能聽見琴聲,明黛差點還以為他已經走了。
所以昨晚明黛猶豫了一下,還是去同他說了今日離開的事情。
畢竟這幾日進出李府的人並不少,這段時間幾乎都是明黛在幫忙處理安排。若是他們尋不見人,肯定會去問謝驚安,到時候又是一鍋粥。
與其這樣,還不如一起走。
謝驚安:“長老說笑了,出門在外,風餐露宿都是常有的事。唐長老不必介懷。”
說是這麼說,但該有客套的還是不能少。
明黛正想再說點什麼,卻見巷口突然多出幾道人影。
“小心!”
幾個小徒弟還以為是有什麼埋伏,瞬間警惕起來,可仔細一看,竟然都是周圍的父老鄉親。
“唐長老,你們要走了?”有人這麼問道,並未壓低嗓音。
於是很快,家家戶戶的煤油燈都亮了起來,紛紛推窗開門:“要走了?”
“要走了……”
“他們要走了……”
類似的聲音此起彼伏,漸漸地像是多米諾骨牌似的,不斷往外擴散,最後整個鎮子都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看得明黛一愣一愣的。
她還以為這是要找茬,卻不想卻聽見那些人說:“怎麼不再多留幾天?”
“多謝唐長老救命之恩。這是我們家曬的乾貨,長老拿着路上嘗嘗……”
“還有我們家的……”
“大家不必如此客氣——”
“長老您也別客氣……”
越來越多的鎮民湧上來,手裏抓着大包小包的東西,熱情地讓明黛差點有些招架不住。
可與此同時,旁邊忽然傳來一道令人在意的聲音——
一老嫗問:“李盼兒呢?”
另一人眼尖瞧見了:“在那呢!”
李盼兒,不,現在是李拾月了。一聽見這兩人的聲音,她下意識地繃緊了身子,做好了迎接謾罵與毆打的準備。
卻不想那老嫗走過來之後,只是輕輕抓起了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你是個好姑娘,今後跟着唐長老可要好好學。”
李拾月瞬間呆住。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們不怪我嗎?”
“為何要怪你?”
這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李拾月下意識地朝聲音來源處望去,卻看見一張張帶着善意的笑臉。
有鎮民,也有那日在場的散修。
“要不是有你在,那紙兵早把我砍了。”、“再說了,你不也是受害者么?”、
“你那老爹確實該死,我們本來想恨你的,但是又想到你還是個小娃娃……唉,你還是好好的吧。”
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有安慰,也有無可奈何,聽得李拾月心中茫然無措,本能地後退了半步,卻不想剛好踩到了徐岷玉的腳,後者頓時嚎叫。
“二師姐!”
“……抱歉。”
“道什麼歉啊,該說抱歉的是那些惡人,你不必道歉。”老嫗沒聽清,還以為李拾月那話是同他們說的。
她拉着李拾月的手,用力地拍了拍:“我們這些老東西,沒什麼大本事,就剩一雙眼睛勉強還能瞧得清。”
“以後,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