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070 李盼兒
東滁境,啟玄鎮。
仲春時節,天光漸早,草長鶯飛,最是一年好風光。
河邊楊柳臨岸拂堤,隨風搖曳,柳絮飄飄揚揚地降落在水面上,泛起一陣微小的漣漪,晃晃悠悠地往遠方飄去。
石墩橋上車馬人流穿行,呼朋喚友地朝鎮子東邊涌去,一路說笑,好不熱鬧。
今天是鎮上大戶李老爺家的大喜之日,這些鎮民都是受邀來喝喜酒的。
而順着人潮不斷往前流動,來到幾條街開外的李家大宅,府里府外早已張燈結綵,門庭若市。
那些來客大多形形色色,當中既有平頭百姓,也有不少能人志士,無數奇珍異寶源源不斷地湧入,更有甚者還帶來了一頭黑白異色的猛虎。
“今日是府上大喜之日,諸位走過路過皆是緣分,裏面請裏面請——”管家在門口熱情招呼着,儼然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
東滁民風奔放,坊間多的是三教九流,而李大老爺又是方圓幾十里內出了名的樂善好施、廣結仙緣,哪路神仙來了都不稀奇。
最重要的是,他還有一個好兒子。
身負雙靈根不說,年紀輕輕便被合歡宗長老看中,收為親傳弟子,從此一步登天。
別說是李大老爺,府里出了這樣一位少爺,哪怕是管家也覺得臉上有光、底氣十足。
相比之下,李家小姐便遜色多了。
天資平平,性格孤僻,從小就沒什麼存在感,幾年前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被送去了外祖家養着,之後便很少回啟玄鎮來。
即便偶爾歸家,也經常閉門不出。
以至於有不少新來的奴僕都不知道府上竟然還有一位大小姐——直到今日。
因為今日,是大小姐出嫁的日子。
……
外院高朋滿座,內院同樣忙得熱火朝天。
訓練有素的丫鬟小廝端着銅盆、熱水、手巾進進出出,卻不是伺候新嫁娘,而是一個形容枯槁的半大少年。
院外是喧鬧的喜宴,院內的丫鬟們卻全程低頭保持緘默,屋子裏安靜地只能聽見汲水擰帕的聲音。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像是什麼東西潰爛腐爛的味道,但卻無人敢表現出半分不適。
床榻邊,一位中年男人負手而立,高大的身軀阻斷了窗外的光芒,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片刻后,一位身着華服的中年女性在侍女的簇擁下進了房間,來到男人身邊。
正是李府的男女主人。
男人問:“如何?”
女人嘆了口氣,搖頭。
“她還是想不開?”
“勸也勸過了,但……”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想了。”
李父一拂袖,冷聲道:“吉時將至,接親的人馬上就要到了,安排她上路吧。”
“老爺——”
“怎麼?你後悔了?”
李氏眼中閃過一絲掙扎,苦笑道:“再怎麼說也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
李父冷笑:“三年前要不是那個孽女偷偷逃跑,景舟也不至於落到那個老傢伙手裏,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李氏:“可……”
李父嘆了口氣,將李氏摟進懷中,一副伉儷情深的樣子:“夫人,我知道你心軟。若非實在沒有辦法,我也不會同意這樁婚事。”
“景舟如今危在旦夕,若是再不救他,我們李家才是真的完了。”
“至於盼兒,我們生養她這麼多年,好吃好喝地供着,現在家中有難,她也是時候站出來為家裏做些貢獻了——”
“你所謂的貢獻,就是讓我去給人當爐鼎嗎?”李父話還沒說完,身後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兩人唰地回過頭,卻見身後丫鬟打扮的人猛地抽出一把劍!
“盼兒!”
李氏驚叫一聲,下意識地撲向床邊意圖以身擋劍,但想像中的危機卻並未襲來。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什麼,倉惶回頭,卻見李盼兒正含淚帶笑地看着她,眼中最後一絲光也漸漸熄滅。
那把劍,竟是架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
“解藥給我。”她說。
李父狠狠皺眉:“你這是做什麼?接親的人就快來了,簡直胡鬧!來人,將小姐帶回房間去——”
李盼兒:“我知道你們給我下了毒!解藥給我!”
少女手中一用力,脖頸上頓時多出一道血痕,眼中寒意更甚:“要麼給我解藥,要麼我現在就自刎!”
“那老不死的手中有我的命牌不是么?若是被他得知了我的死訊,看你們的好兒子還有幾日可活!”
李氏:“盼兒!”
李父忍無可忍:“孽障!這可是你親弟弟!”
李盼兒只覺得心涼,嘲諷地問:“那我呢?我就不是您的親女兒了嗎?若今日躺在那的是我,您可會救我?”
“李大老爺,少拿李景舟當借口了,這一切究竟是為了誰,你自己心裏清楚!”
李父勃然大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經地義!你未來夫婿乃是當世大能,手眼通天,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
李盼兒冷笑:“五十多歲的好夫婿,我可真是好福氣!廢話少說,我倒數三聲,把解藥給我!”
“三!”
李氏悲愴地喊:“盼兒!”
李盼兒不為所動:“二——”
李父額頭青筋暴起,恨不得直接動手,可一想到之前那位長老對他說過的話,最後咬咬牙,拿出一個錦囊凌空一拋——
“拿去!”
李盼兒接住錦囊,卻沒有急着拆開,隔着布袋大致一握,確認裏面確實是裝的丹藥。
她動作迅速收起錦囊,卻並未收劍,反而眉眼微沉,再度引劍朝自己脖頸間斬去——
“盼兒!”李氏嚇得再次驚叫!
銳利的劍鋒從少女稚嫩的臉頰邊擦過,劃出一道血痕,三千青絲簌簌落下,如雪如瀑。
李盼兒冷眼看着面前神色各異的二人和室內瑰麗堂皇的種種,只覺得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從未如此沉靜過。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女兒不孝,只能削髮還母,從此我與李府——恩斷義絕!”
說完,她轉身破門而出!
“攔住那個孽障!”
李父沉着臉色大吼一聲,院裏立馬冒出幾個暗衛朝着李盼兒所逃的方向追了上去!
風聲烈烈,殺氣逼人。
檐壁之上,少女咬緊了牙關,心法運轉到極致!
說不緊張是假的,哪怕她先前揮劍揮得決絕,此時也同樣沒由來地感到恐慌。
曾經的溫馨片段在奔跑的過程中慢慢破碎風化,取而代之的,是厚重的枷鎖與無邊的恐懼。
家,於她而言,就像個巨獸。
披着溫柔的假面蟄伏在她身後,悄無聲息地張開血盆大口,意圖將她吞噬殆盡。
不,她不能停在這裏!
她必須逃出去!
李盼兒心中暗自發狠,可惜她實在是太年幼了,就算跑得再快,也始終比不過成年人,更別提這裏還是李府。
為了防止她逃跑,李父不惜花費大代價,從江湖上請來了不少有靈根的護衛。雖然修為不算太高,對付她卻也綽綽有餘。
“在那——”
眼看着周圍的人越來越多,馬上就有人快要追上來了,千鈞一髮之際,旁地里忽然撲來一隻猛虎,直接壓倒一片追兵!
“是你!”
李盼兒喜出望外。
她不知道這白虎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卻知道對方已經一再救過她兩次,顯然是極通人性。
李父為了防止她逃跑,已將她困在房間內有月余,先前若不是這頭白虎幫忙,她恐怕連自己的房間都出不了!
“小心!”
“吼——”
……
前院。
隨着吉時將近,眾賓客紛紛入席,說笑攀談,好不熱鬧。
訓練有素的丫鬟小廝端着美酒好菜穿行在人群間,香氣四溢;不遠處的戲台上,絲竹聲聲樂舞靡靡,一派歡樂祥和。
“這是唱的什麼詞?”嘈雜中,有一女聲問道。
周圍人回答道:“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唱的是送嫁。”
女子點頭:“倒是好詞。”
同席的人聞言也開始攀談起來。
一人說:“聽說這位李小姐這些年一直都在中洲外家陪伴二老,這回嫁的也是那邊的青梅竹馬,想必李老爺李夫人心裏是極為不舍了。”
另一人問:“那李小姐大多年紀?”
那人回:“十二?十四?多年未見,記不得了。”
“年紀這麼小?!”
“說是那邊親家催得急,所以才早早出嫁的。不然李老爺李夫人估計也捨不得。”
“聽說李家小少爺天賦卓絕,這位李小姐應該也不差吧?”
“好像是四靈根還是五靈根來着,反正和這家小少爺比起來,天賦並不高,李老爺心疼女兒受累,便沒讓她修鍊。”
“那可真是好福氣啊,以後有她弟弟幫襯,夫家肯定不敢亂來,想想咱們鎮上,哪個女兒家出嫁能有這麼氣派——”
那人正一臉艷羨地感慨,卻不想話音未落,戲台上忽然傳出一陣尖叫,瞬間屋檐垮塌!
緊接着一道嬌小的身影從台上一躍而下,身側伴着一隻黑白猛虎,無數追兵緊隨其後!
“別跑!”
“抓住他們——”
“什麼情況??!”
一眨眼,瑤琴被踹翻、僕從被撞倒、賓客四下逃散,不過須臾間,整個前院亂作一團!
但李盼兒此時卻無暇顧及那麼多。
大門就在眼前!
“大虎,我們直接衝出去!”
少女腳下生風,眼中再度亮起光芒,可就在她即將沖至門前的那一瞬間,一股無形的力量直接將她震飛!
“結界?!”有人驚呼。
而就在那人話音落下的同時,周遭的天色忽然黯淡下來,緊接着陰風大作,竟是不知從何處刮來無數白色的紙錢!
陰風習習,鈴聲幽幽。
滿天飛舞的紙幣間,一抬白色的喜轎晃着往生鈴從天邊飛來,最後穩穩停在李盼兒面前。
“吉時已到。”
“請新娘上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