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
星夜籠罩着無垠的沙漠。
夜亘古不變,千年未移。
彷彿蒼穹上正匍匐着一隻山巒般的巨蛛,它噴吐出密不透風的黑色羅網,遮蔽來自寰宇的一切天光,將人世遺留於永恆的黑暗中。
夜下的沙漠裏矗立着一座通天的塔廟。
塔廟有九百九十九層,每一層皆用人血蝕刻出神聖的繪圖。
第一層刻着一位法老,他傲立於黑色河流之旁。
雄鷹張開雙翅保衛着他的冠冕,銀月散發出輝光祝福着他的靈魂,手持連枷與權杖的綠色神靈站在河對岸向他點頭示意;頭頂高冠的貴族激動地跪倒在他腳下,顫顫巍巍地親吻他腳下的土地;衣不蔽體的平民在遠方牽拉着石塊,將石塊堆疊成山巒。
第二百三十二層刻着一位王,他冷漠地站在土台上。
土台前是一座深坑,披甲持矛的武士們將俘虜一個個押送到坑前,揮動巨斧斬下他們的頭顱,將屍體拋至坑中。當脖頸間的鮮血噴洒向天空時,王獻上犧牲向先祖祈禱,天空中飛過華美的玄鳥,傳來昊天讚美的吟嘆。
第三百八十五層刻着一位先知,他艱難地走在荒地里。
苦難的人民跟隨在他的身後,他們飢腸轆轆,不知磨難何時才能結束,將絕望中祈求的目光投向了前方的身影而不是自己的雙腳。先知捧着神聖的紙卷,將絕望中祈求的目光投向蒼穹,在雲間瞥見了神眷的金光。
第九百三十層刻着一位教宗,他崇高地站在廣場中央。
大教堂屹立在他的身後,完美的穹頂彷彿籠罩世界的天穹,兩側的柱廊如同母親張開雙臂擁抱着全世界的信徒。廣場中央微微凸起,使全體信徒得以瞻仰教宗的面龐,隨着教宗伸手示意,他們俯身而拜,整齊地彷彿白色海浪。
在九百九十九層塔廟的最上方搭建着一座祭壇。
祭壇上擺着一本半透明的書,它發散出微弱而純潔的光輝,成為了大地上唯一的光點。
想來在過去的千年中,無數生活在黑暗中的人都曾幻想過它,覬覦過它並向它虔誠祈禱。
它告訴人們:除黑色之外這個世界當有其它色彩。
在祭壇旁,站立着一位白袍祭祀。
為了成為聖書的侍者,他已將一切拋卻。
他閹割了自己的凡根,以保證身體清潔;他走過五千里朝聖路,以追求心念堅定;他登上祭壇洗滌靈魂,以拋卻俗世之牽挂。
如今,他站在世界的頂端,手撫聖書注視着塔廟下的沙漠。
在沙漠裏,一個年輕人正站在塔廟東方不遠處,藉著聖書和星辰的微光,拿着羽毛筆在自己的本子上寫寫畫畫。
白袍祭祀不喜歡年輕人的傲慢,這讓他回想起近年來那些對着神聖祭壇出言不遜的人,於是他開口言道:“汝名為艾薩克·牛頓,是否?”
“是,”年輕人繼續寫着,頭也不抬地說道。
祭祀皺了皺眉,白色長袍在忽然掛起的大風中隨風飄動,沙沙作響。
“你此番前來所為何事?是如萬年來的虔誠者一般懇求神聖的憐憫,還是如百年來的褻瀆者一般行飛蛾撲火之舉?”
年輕人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祭祀出言提醒道:“你的身邊有白骨,那是上一個褻瀆者留下的。”
在牛頓身旁的沙堆中正藏着一個森然頭顱。
其上的血肉早已被腐蝕殆盡,只剩下碎成兩片的頭骨歪歪斜斜地插在砂礫里,
就好像已經破碎的劍刃。半縷綠色的殘魂在頭骨上空飄蕩着,時不時發出嗚咽的呻吟。
這個頭骨屬於一位膽大包天者,他曾試圖靠自己的力量登上九百九十九層塔廟,最終卻被聖罰毀滅於沙漠中。
牛頓停下了手中的筆,看向塔廟頂端渺遠的微光。
這道光在越過九百九十九層的空間后已經變得過於微弱,以至於他很難看清自己寫下的作品。
他開口問站在書旁的祭祀:“大人,您覺得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沙子有什麼共同點?”
祭祀感到一絲奇怪,但還是決定回答年輕人的問題。
“星辰砂礫、飛鳥走獸乃至世間萬物皆為神之所出,此本源之同乃星與沙唯一之同。除此之外,天地之物各有其規矩,天體運行聖潔如一,天之物完滿如圓;地上諸物紛亂繁雜,如人類念動之心;天地之間再無同一之處。”
“創世還要兩套規矩,未免太麻煩了。”
“汝此番前來,若無其它事務,還請早日離開。”祭祀冷冷的聲音從塔廟上傳來。
牛頓站起身來,靜靜看着星空沒有說話。
星辰在沉默中慢慢流轉,如往常一般在天空中劃過完美的軌跡,天上的一切按照神靈的秩序運行着。
沙塵被大風吹拂而起,焦躁地在空氣中飛舞,幾隻小蜥蜴從沙子裏現了身,膽怯地瞥了遠方的光明一眼,又撅着屁股鑽回了沙漠的黑暗中,地上的一切依然毫無秩序可言。
年輕人看了一會,轉過身去,面向東方,背朝塔廟。
呼呼作響的大風隨即安靜下來。
祭祀抓住聖書,凝神注視着牛頓模糊的背影。他握書的手指有些用力過猛,被擠壓地泛起不正常的青白色。
上一個褻瀆者高唱着戰歌,踩着鼓點,在猖狂的笑聲中差一點就登上了祭壇。
聖書的光輝無法使他眯一下雙眼,神聖的壁畫不會使他感到一絲敬畏。
祭祀用自己靈魂的一部分為代價才殺死了從褻瀆者腦海中爬出的大蟲。
如果面前的年輕人決定像那些人一樣褻瀆聖地,他是否還能戰而勝之?
地平線上傳來一聲令人不安的響動。
“大人”,年輕的牛頓打破了沉默,
“我來此地,不是為了祭拜,亦不是為了褻瀆。”
牛頓停頓了一下,合上了自己手中的書,
“只是為了,”
“陪您一起,看看日出。”
...
…
一條金紅色的絲帶自東方的地平線悄然飄起,彷彿上帝在黑色幕布上用金色水彩劃下了作畫的第一筆。
絲帶彌散開來,金色、紅色與白色漫過天穹,永恆的夜於無聲無息間蒸發了。
一輪紅日隨即從彼端浮現而出,耀眼灼目的光打射在大地上,照亮了牛頓蒼白的面容與閃光的雙眼,照亮了漫地的黃沙,照亮了通天的塔廟與其上猩紅的壁畫。
群星驚惶地隱去了它們的光芒,將自己的身形掩藏於遠空,地上的人不再能看到它們劃過夜空的痕迹。
幾隻小蜥蜴又從沙地里鑽了出來。日光與它們之前目睹過的光輝不同,日光是暖洋洋的,給予了它們一種舒適的慰藉,讓它們在不自禁間翻起了肚皮,開心地打了幾個滾,又懶洋洋地躺在了牛頓的腳旁。
當然,它們不敢直視太陽,畢竟它們短暫的生命中從未面對過如此耀目的光。
祭祀漫長的一生中也從未面對過如此耀目的光,日光透過他的眼眶穿入他的眼球,一片令人茫然的白色統治了他的視野,他的雙目再也不能視物。
光打在他的肌膚上,一陣陣白色的霧氣蒸騰而起,祭祀的肉身開始化為煙塵。
灼燒感從周身四處傳來,目不能視的他覺得自己正被人綁在火刑架上,遭受着制裁異端的審判。
熱侵蝕着他的血肉,亦侵蝕着他的靈魂。
昔年五千里朝聖路的磨鍊,在這靈魂的折磨面前變得不值一提。
他緊緊抓住手中的聖書,在煉獄般的熾熱中向九百九十九層塔廟所繪的所有神靈祈禱。
死神跨過冥河,頭也不回地走回了靈界,準備迎接新住戶的到來;天沉默於空寂,彷彿在期待新的獻祭;輪迴的神饒有興緻地看着這一切,似乎在等待新的輪轉;獨一的造物主將讚許的目光投向了陽光下的年輕人,認為年輕人更理解受造的世界。
沒有神靈應答祭祀絕望的祈禱。
“今日所摒棄的,明日定要以更大的代價贖回——”
祭祀含糊着說出他最後的預言,隨即化為白煙消逝在澄凈的天空裏。
光潔的聖書從他手中掉落,摔在祭壇的大理石上。
紅日懸浮而升,金光逐漸泛起。
牛頓轉過身來,向通天的塔廟走去。
凡牛頓足跡所踏之處,皆有潺潺清泉流水湧出,灌溉入無垠沙漠之中。
泥土替代鬆散的沙塵,翠綠的草沾着露水從大地中探出,綠藤纏繞上升,大樹參天而起。
幾隻小蜥蜴正懶洋洋地躺在沙地上,驟然發現無數其它生命出現在自己的身邊,在他們錯愕的短暫一刻里,整個沙丘已化為密林。
沿着一條線,碧綠色的大地開始覆蓋過昏黃色的大漠,向世界外的遠端延伸而去。
牛頓一級級爬上塔廟。
待他爬上頂端的祭壇時,藤蔓已經徹底覆蓋了整座塔廟,以無數人的鮮血繪製成的壁畫被徹底遮蓋在了自然的生命之下,大理石被泥巴所掩蓋,通天的塔變成了尋常的山。
牛頓舉目遠眺,發現整個世界已經為生機籠罩;又抬頭望日,發現太陽如預想一般升上天空,群星也依然在藍天後流轉不息。
牛頓開心地點點頭,爬下山去。
聖書被綠藤掩埋在角落裏。
自太陽升起后,沒有任何動物再能注意到它散發的微弱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