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直視的美18
聽見眠帶着笑意的莫名挑釁,紀伯倫的電子眼閃爍出危險紅光。
它轉過身、朝着怪物的方向而去,見到它來勢洶洶,怪物揚了下眉頭,感覺有趣,一反常態地將那些擋住自己的惡念絲線挪開,難得對見識智能設備被污染的愚蠢模樣重生興趣,預備在這小破機械人身上看點笑話——
絲線游弋抽離,才到中途,漂亮怪物忽然轉開了注意力。
他偏過頭,看向別墅廚房窗戶外,外面仍舊風景晴朗,可他卻看到了數不清的扭曲慾念在朝這裏靠近。
是怪物群。
被他的氣息吸引着、從海邊上岸,遲遲登陸的怪物群。
於是眠一言不發,操縱惡念絲線遊動轉移,大片的墨色湧向窗口,等紀伯倫屏幕上一花、想要仔細看清楚時,圓圓的腦袋在這大廳里三百六十度轉了一圈,卻沒有掃描到任何一點關於遲陌這位囂張新朋友的影子。
……
是夜。
月寒如雪,銀色月光覆蓋城市,某條小巷裏,一道頎長影子斜映在牆上,隨他行進的動作,黑色長發與凌亂沾染粘稠血色的絲線交錯飛舞。
因無人能觀賞這詭異而美麗的一幕,運用惡念絲線將一波波湊近的怪物解決之後,眠倚靠在層疊的磚牆邊,不去看地上亂七八糟的怪物屍體,只兀自用指尖點着自己的唇。
他還在回味白天從遲陌身上嘗到的新情緒。
明明被他親得暈頭轉向、甚至也不知道被他如此親近的理由,可後來被他抱在懷裏親的時候,遲陌身上冒出了一股很淺的、微微甜的情緒。
以至於怪物本來只是想淺嘗輒止地探尋自己究竟想要抵達何等深處,等反應過來的時候,遲陌的衣服都滑落肩頭,衣領松垮掛着的地方,還露出半邊牙印。
除了他們倆,誰也不知道這衣衫下痕迹綿延多少。
“唧!”
面前一隻小怪物發出的奇怪聲音將眠注意力拉回,磚牆縫隙里切割的銀白月光照亮怪物黑金的眼眸,他不經意朝被攻擊的小怪物看了一眼,以為是自己剛才走神太厲害、才誤留對方性命。
更多的黑色絲線傾瀉過去,幾乎將那小怪物團團包圍與淹沒,片刻之後,原地只漫開藍色的液體。
黑色絲線有生命般抽離……
“嗯?”
眠定睛看去,發覺那團藍色的液體只不過是小怪物變化形態的偽裝,此刻那些液體似沸騰的水,朝四下活路奔逃而去!
艷麗面龐上,他五官里笑意退卻,將方才那些絲線緩緩收了回來,藉著今夜霜色明亮的月光,仔細打量自己身上這由世間最純粹的惡餵養出的強大武器。
能將世間一切存在撕碎的惡念絲線,如今在月色里竟有部分區域變得晶瑩且透明,眠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把那晶瑩透亮的部分聚集到一處,變成幾根單獨的絲線,他以指尖觸碰了下,又軟又滑。
隨後,絲線隨他意念變得尖銳、與其他墨色惡念一樣成為攻擊狀態,怪物再次伸手過去——
透明的絲線被他輕易按折、柔軟不已。
像果凍。
沒有任何攻擊力。
他捻着這絲線,神色莫名。
很突然地,眠想起來一個煩人的傢伙,那個剛從遺迹里被釋放出來、叫囂着要侍奉他為神,為他畫滅世大餅、卻又時時刻刻惦記他力量,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挑釁他的怪物。
他攥緊掌心的絲線,忽然覺得有些煩躁。眠無比確定,現在他依然能擁有將那個怪物絞滅的能力,可是他不想寬限那傢伙這麼長的時間,多一分、一秒,都讓他覺得不悅。
惡神喜怒無常,在墨色絲線映照月華光芒流淌時,漫不經心地想:不如現在就去殺了他?
念頭出現在腦海中,怪物鎖定決策的剎那,視線範圍內忽而瞧見幾根花與葉齊落的海棠枝,那枝條迎風狂舞,甚至還沾染了根部泥點,並無白日裏的清新。
在植株衝過來之前,眠嫌棄地挪開了視線,揮出黑色絲線想將它纏起來丟遠,但在那之前,垂絲海棠無數枝條上的眼睛都在剎那張開,向它的神打出了一條訊息:
“你的人,跑了。”
絲線頓時停在半空中,伴隨着怪物陰晴不定地詢問,“什麼?”
垂絲海棠枝條簌簌抖動,因無法言語、哪怕生長出足夠流露情緒的眼睛,也終究難以表述出人類複雜的行為,於是它只能抽出無數枝條,先團出一道細長的人影,再團出一個圓滾滾的紀伯倫,想了想,它又堆出了幾個四四方方的行李箱和那棟大別墅。
用光了大部分枝條的海棠用新枝指了指那棟別墅,然後用矮的那道身影,推着高個子與那些四方行李,活靈活現地給它的神表演完了他的獵物逃跑全過程。
巷道里落下的月色仍白如霜,只是此刻不知怎麼染上了肅殺的冷意。
完全看懂了遲陌被紀伯倫帶離過程的怪物冷笑一聲。
先前追殺另一隻怪物的念頭此刻被全然拋到了腦後,現在他有了更需要處理的事情——
把某個逃跑的傢伙逮回來。
-
十數分鐘以前。
“遲少爺。”
與此同時,開着地暖與加濕器,體感舒適的別墅房間裏,遲陌被機械音喊醒,他意識轉醒太慢,因為先前睡姿的問題,導致肩膀和脖子都有些泛酸,習慣地抬手捏了捏,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今晚眠不在,他好像不必睡得這麼難受。
“紀伯倫,”他抿了抿唇,從自己的困意判斷此刻應當還沒天亮,難得有些疑惑吵嚷他睡眠的機械人管家,“有什麼事嗎?”
腦袋圓圓的機械人佇立在他床頭,兩隻發電子眼閃爍紅光,將整個卧室映成忽閃忽閃的紅色,但因遲陌本人看不見這景象,故而並多少詭異感。
“他出去了很久,還沒回來。”
紀伯倫剛才將整棟樓上下都跑了一遍,確定沒有遇到那個行蹤不明的傢伙,於是連夜搖醒小主人,認真建議,“您現在和我一起離開,應該不會被追上,我已經為您規劃好了路線。”
遲陌:“?”
他懷疑自己沒睡醒,鮮見地沒弄清楚紀伯倫想表達的意思:“離開……什麼?”
機械人吐字緊湊,給人一種嚴厲而緊張的感覺,“離開您那位叫‘眠’的朋友,因為他對您不懷好意。”
摸索着從床上坐起來的青年將鴨絨被壓到肘下,聽完機械人管家對眠的評價,他很和緩地糾正,“紀伯倫,他不是朋友,是家人。”
這次“?”的輪到紀伯倫。
因為遲陌的定義,它本能修改關於‘眠’的資料與權限,但一邊開放家人權限,程序記憶一邊提醒它,對方咬過遲陌的嘴唇……
家人,但又是互相親吻的關係——
幾秒鐘后。
坐在床上的青年動了動鼻尖,“紀伯倫,我好像聞到了什麼燒焦的味道?”
在床頭思考到晶片發熱、正在冒煙的機械人紅光閃爍出危險的頻率,片刻后,它提高了分貝,斬釘截鐵地得出了新的結論:
“那您更應該遠離他!”
“以家人的名義接近您,卻對您做出情侶之間才能進行的行為,他、是、變、態!”
說不定還是個喜歡搞不.倫之戀的變態!
紀伯倫越思考越覺得這個地方危險,見到遲陌既然已經起來,便滾動滑輪、將已經為他打包好的衣物和常用物品拿過來,同時伸長機械手臂為他披上一件羽絨服,再將遲陌從被窩裏撈起來。
“總之,您應該遠離變態。”
然而被從床鋪里薅起來的青年還在糾結他上一句話,“情侶之間才能進行的行為,是什麼?”
但紀伯倫堅持要在那個變態回來之前將自己的小主人平安護送出這個危險的、並不屬於他們的地盤,遲陌只能暈頭轉向地被紀伯倫推着穿戴好衣物鞋子,匆匆拉離那棟別墅。
盲杖被接入紀伯倫的系統,延伸出輔助行走架,又快又穩地帶着遲陌在別墅區道路上快走,跟在他旁邊提着大件小件行李的機械人管家沒有讓他重複問題,這時有餘力為他揭露眠的種種不良居心:
“接吻就是只能發生在情侶之間的事情,而他明知道您對這些概念不明晰,還一直留在您身邊,對您做這樣的事情,要麼就是想要當占您的便宜而不給出名分的敗類,要麼他就是……”
它卡了一下,很快接上:“要麼他就是對您另有所圖的變態!”
遲陌勉強弄清楚了眠對他做的事情在世俗觀念里多麼驚世駭俗,沉吟片刻,提出了新的疑惑:“另有所圖?”
紀伯倫:“比如……”
存儲記憶里沒有變態心理研究的紀伯倫再次卡殼。
此時他們正好走出別墅區,來到街道上,路口的四面八方忽然傳來一陣刺耳響聲:
“緊急播報,因智能系統故障,下面啟用社區喇叭緊急傳遞訊息,請各位倖存居民們仔細傾聽——”
“如您在家中發現以下奇特水生生物,例如多眼章魚、軟體粉色長蟲等,請記住,它們並非正常海洋生物,而是怪物,它們以吸食人類情緒為主,相遇時請努力保持情緒穩定,同時找手邊銳利工具破壞怪物眼睛,眼睛是怪物們目前被發現的弱點,這是殺死它們的方式,重複播報……”
四周循環播放的聲音讓遲陌與紀伯倫停下探討。
在反覆聽了三遍之後,遲陌沉吟兩秒,摸了摸自己被白紗覆蓋的眼部,恍然道,“原來我的弱點是眼睛嗎?”
紀伯倫:“?”
它拉下遲陌的手,很冷靜地道,“遲少爺,您不是廣播裏說的那種怪物,請不要代入它們。”
“我是的。”遲陌很肯定地糾正,“父親說過。”
紀伯倫:“廣播裏的怪物以人類情緒為食,您並沒有這種特殊的進食能力,您與其他人類一樣,能量來源自一日三餐的營養攝取,而且您與其他人類擁有一樣的生物特徵,您是人類。”
思考一秒后,紀伯倫補充道:“況且以現有的醫療技術來看,人類被摘取眼球時,只要大腦結構不被破壞,並不會有生命危險,遲少爺,您也如此。”
遲陌呆了呆。
他重又摸上自己的眼睛,對於今天聽到的新怪物定義感到震撼,繼而很快想到他剛才與紀伯倫探討的眠。
如果他是人類,那麼眠一定也是——
“你能停止散發這種難吃的氣息嗎?”
“是悵惘啊。”
“你身上總是會冒出很好吃的味道。”
……
過往的記憶如漫上岸的海浪。
一波一波,推動遲陌去思考那些他一直沒能想通的、眠說過的話,最後定格在初次相遇時,對方笑吟吟落下的一句:
“是哦,我是一個怪物。”以情緒為食、很可能擁有奇怪特徵的怪物。
方才與紀伯倫探討的話題也突然有了答案。
這個對他另有所圖的怪物——
一直以來喜歡吃的,都是遲陌的情緒,他作為人的各種情緒,好吃的、難吃的,那些他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情緒。
他佇立在街道中央,安靜了很久,才像是自言自語般問出一句:
“所以……”
“怪物的弱點是眼睛,對嗎?”
紀伯倫不知道他莫名發問的原由,想起之前給他洗車厘子時,從廚房下水管里鑽出來的那粉色長蟲,立即想相關訊息和處理方法錄入系統,同時預備回應他的話:
“當然。”
可響起的聲音,卻來自於街道的另一處。
仍是遲陌熟悉的、大部分時間都帶着笑意的柔和聲線,似名貴樂器,流淌進耳朵里。
捕捉到這聲音的第一時間,紀伯倫就自動開啟了警戒模式,如臨大敵地朝着對方所在的方位沖了過去,甚至還主動將機械手臂改成了最具殺傷力模式的菜刀形態。
滾輪加速到一半,就讓陡然襲來的黑色絲線纏繞到半空,繼而團巴着、“怦”一聲被隨意丟到了附近的草叢角落。
在附近廣播循環的冷肅提醒聲里,遲陌側了側耳朵,去捕捉那道疑似紀伯倫撞牆的聲響,還沒來得及發出疑惑,他的手腕就被一股滾燙的、熾熱的力量緊緊握住。
一路追回來的怪物因情緒波動過於劇烈,連黑色絲線都在沸騰,但他卻在附近安靜而耐心地等着遲陌聽完這全市臨時通報的反應。
此刻怪物握着他的手,緩緩上移,直到眼前人類在夜風裏凍得更涼的手指隔着眼皮,按住一隻漂亮而妖異的眼瞳。
眠肯定了他剛才的疑惑:“怪物的弱點,就是眼睛,只要破壞這裏,將它挖出來,我就會因此死去——”
“要試試嗎,遲陌?”